正文卷
正文卷
六月十一日。
劉承宗在關外取勝同日,錦州前線的關寧總監高起潛的捷報,送入京師。
錦州軍克復蓋州、耀州、海州等十二城,兵鋒直抵遼陽。
高起潛是個年輕太監,跟崇禎朝其他火箭提拔起來的官員一樣,供職履歷很短。
他初次出宮,是山東的李九成打出天下無敵的架式,敗盡各路援軍。
崇禎調關寧四千八百入關平叛,從宮里選了讀過書知道些軍事的高起潛作為監軍從征。
歷時四個月,打死李九成、打跑孔有德耿仲明,聲勢浩大的叛亂隨之平息。
崇禎嘗到了監軍的甜頭,遂派遣宦官,進入各路兵馬營中做監軍。
結果這些人,都干得很壞,不是侵吞軍需物資,就是臨戰率精兵護著自己逃跑,同時也讓將領們失去主動性,覺得被這種玩意監軍是一種恥辱。
唯獨高起潛做得好,軍隊對他的存在沒有怨言。
因此到去年,崇禎就將所有監軍都撤回了,只剩下高起潛仍在監視關寧。
不過朝中官員就對高起潛怨言很大了。
媽的這個宦官不給自己監視的部隊找事,凈給別人找麻煩。
別的監軍一般都是攥著權力,折騰自己監視的部隊,平日侵吞軍資,備戰胡亂指揮,臨陣率先逃竄。
能啥也不干,有監軍像沒監軍一樣,就算天下第一等的好監軍,是將領祖上九世與人為善修出的福報。
高起潛不光干人事,甚至為做人事臉都不要了,發現關寧軍戰馬不足,只有一萬五千匹,他就給朝中上書。
一般來說,正經人遇見這種事,肯定是找朝廷要錢,要么就直接要馬。
高起潛不一樣,宮里出去的宦官嘛,一不要臉,二了解崇禎。
他知道這么干是皇上添麻煩,咱皇上不是一般摳門兒,奏疏送進去不挨罵就是好事,肯定要不來馬,西北群牧所都被劉承宗搶光了,朝廷哪兒有馬啊。
所以他不要錢,也不要馬。
就給朝中寫信。
求求官老爺們幫幫孩子,把俸祿都給咱家捐了吧,買成戰馬,讓咱關寧的戰士騎上。
崇禎一看不用找錢找馬,心說:妙啊!
能吏!
轉手就把奏疏下發有司。
工賊溫體仁第一個響應,然后大家的月俸都沒了。
非常歹毒。
現在關寧軍有四萬匹戰馬。
就這種監軍誰不喜歡?不光不克扣物資,還能從關內要來裝備。
高起潛現在也很喜歡劉承宗。
自從劉承宗移師遼西邊外,高起潛就打起十二分精神,死死盯著劉承宗的軍隊。
當然他死盯是一回事,劉承宗在戰場上神出鬼沒,他找不著是另一回事。
當時高起潛害怕極了。
他怕劉承宗襲擊錦州。
因此祖大壽前腳把劉承宗不讓關寧軍動彈的書信送給他,高起潛后腳就躬貫甲胄,身臨錦州前線,勸錦州軍聽話。
咱不動。
高起潛了解皇上,就像了解自己的命根子——雖都遠在紫禁城,但音容笑貌,閉眼就能浮現眼前。
只要不讓皇上真金白銀往外掏,萬事皆允。
仗可以不打,良機可以錯失,但不能有損失。
同樣是他,在發現劉承宗對錦州并無惡意,反倒把遼東搞得一團糟,并且將八旗主力調動往邊外,第一時間就與祖大壽制定了反攻計劃。
說是反攻,其實只是一次小范圍沖突,把劉承宗糟蹋過的土地跑馬圈下來。
行動格外成功。
他們僅耗時兩日,就將戰線從牛莊一路推至遼陽,并在發現遼陽城內的城磚都被燒紅,根本不能進城之后,決定于遼陽東西二城駐軍,等待八旗反攻。
并在濟尓哈朗與尚可喜等人匯合,重新將兵力推往遼陽,錦州軍才有序撤離。
與人方便就是與己方便。
要長期對峙,就得給人留點面子,控制戰役規模,未做好充分準備之前,盡力避免戰爭擴大化。
直到他和祖大壽率軍自遼陽退還,駐軍于海州,高起潛才給京中奏去捷報,并提到關寧軍的火炮不太好。
這算預防針。
高起潛打算明年再求一求京中的官老爺,捐造點紅夷炮。
今年是不能再求了……單是關寧買馬,鳳陽修陵,京師筑城,京中官員一年到頭見不到俸祿。
再求,那些貪污腐敗的官老爺有了好名聲,可不貪污的官老爺們凈喝西北風,恐怕得弄死他。
總之,高起潛今年很開心。
雖然別人不免在心里罵他,但無所謂,罵就罵唄,反正他也聽不著。
托京中官老爺的福,部隊有了戰馬,支援能力大幅提升,又狠狠地收了一波軍心,現在遼東所有將校見了他都發自內心地行軍禮。
托邊外劉老爺的福,不費吹灰之力收復城堡十二座,將戰線推進至遼河以東,功勛也來了。
關鍵是祖大壽。
祖大壽什么人?那是經歷過高淮的老資格,好家伙,看見高起潛這么個有幾分人樣兒的宦官,那是高高捧著,生怕朝廷再給換個沒人樣的過來。
功績別說搶了,都送你,捷報上不寫祖某都可以。
人吶!
福氣來了是擋都擋不住。
高起潛在遼東的神仙日子過得比長著鳥還爽。
爽死了!
捷報送出去沒兩天,京中的皇帝詔書就來了。
發下賞功牌五百,并命其調兵入關平虜。
永樂年間,將戰功細化為奇功、首功、次功三等,其實就是特等功、一等功、二等功。
到英宗時期,開始鑄造奇功、頭功、齊力三等功勛的賞功牌。
其實就是榮譽勛章。
只不過不是章,而是金銀銅鐵鑄造的腰牌。
高起潛拿這腰牌都多余,他們這仗打得尤其容易,立功的士兵根本就沒五百,想盡辦法才發了三百來塊賞功牌,隨即點選關寧軍六個營,提馬軍七千入關。
他得讓京中的官老爺看看,俸祿可都花到實處了,咱關寧健兒都騎上了!
高起潛入關這日,關內已是烽火遍地。
阿濟格自冷口出邊未能成行,浪費了寶貴的時間和兵糧,回首南戰,分兵攻打淶水、保安、固安、霸州,渴望獲取補給。
不過那幾座城,皆未能速破。
阿濟格是路徑依賴,他出關的冷口等地,就是己巳之變黃臺吉帶他們打破的關口,分兵劫掠的這些個縣城,也同樣在己巳之變時被打破過。
當年是京畿重地,多年未經戰禍,毫無準備之下遭遇襲擊。
大明的官員又不是沒記性,自己巳之變起,京畿不再安穩已成共識,各地都在操練民壯、修補城墻、管理河壕、整備軍械。
單就固安縣,知縣叫黃奇遇。
黃奇遇是潮州府人,自幼家貧,父親務農之余常年在外打工,他自幼孝順,在家負責拾糞堆糞。
像洪承疇一樣,也是因為貧窮,在私塾外站著聽課,讓其免費進學,至崇禎元年考取進士。
考中進士有四個月的省親假,因為父親常年在外務工的緣故,黃奇遇四個月都沒尋到父親,回京候選,還未得授官,就驚聞父親客死他鄉的消息,便回鄉守孝。
直至崇禎四年,重新回京等待起復。
固安縣出缺了。
萬歷當皇上,官員是想當官而不得;崇禎當皇上,很多人是壓根就不想當官。
單就這個固安縣,前兩任知縣,一個下獄、一個被貶。
但黃奇遇家里窮,又守孝三年,就接了這缺,做了知縣。
上任之初,黃老爺就開始備戰了。
先拿掉斂財擾民、誣良為盜的縣中大吏及其衙役同黨,隨后修城墻、編縣志、練民壯、造軍械。
崇禎七年,黃奇遇就已經考滿該調走了,但城墻當年尚未完工。
黃奇遇就為修這城墻,專門給朝廷上書,再干一任,把城墻修高、城壕挖深。
阿濟格的部隊到固安縣,等待他的是一座城墻經過修繕、城壕被掘得又深又寬,墻上民壯八百,刀槍弓矢、火槍火藥俱足,萬人敵、佛朗機炮、大將軍炮應有盡有的固安城。
別說攻城了,剛一靠近,就要挨炮。
同時西邊的山西宣大軍進剿,東邊的高起潛入關,阿濟格只能倉惶南奔。
途中劫掠郊野,看見明軍就跑,甚至開始使用銀彈攻勢,有攔路的駐軍,先派人送點銀子借道。
以至于在京畿之地,就形成了奇怪的局面,京軍、宣大軍在后面追,阿濟格在前面邊搶邊跑,勇不可擋,郊野四處被搶,攔路者遇之則潰。
高起潛的關寧軍原本也要加入這場追擊,但他還沒走多遠,就又收到皇帝的調令,命其進駐密云,看護北方。
因為六月二十二日,密云方向急報,有劉承宗的騎兵在古北口外的潮河兜轉。
朝中上下,害怕劉承宗也學東虜,破關而進,急調高起潛部關寧軍協防。
結果高起潛抵達密云當日,元帥軍騎兵就叩關了。
就三騎,扛白底大旗,上書領賞二字,自古北口關門外打橫掠過,拋出兩個圓滾滾的東西,打馬北向。
“傳,大元帥令,薊鎮兵,出關領賞!”
把古北口關門外的守軍都弄不會了,紛紛面面相覷,不知道這幫人是來干嘛的。
等騎兵離去不久,有關門上守備領兵打馬而出,小心翼翼地行數百步,未見敵軍設伏,這才走過去。
仔細一看,那是兩顆辮發虜頭。
“百總,辮子上系著東西!”
寫了字的布條。
同樣的場景,發生在薊鎮西協的邊防線上的每一座關口之外。
之所以只有薊鎮西協,是因為費揚古放的火還在燒,中協和東協,太熱了。
高起潛正在密云縣城外的大營里扼腕嘆息,覺得自己沒辦法去打阿濟格,錯失功勛。
突然就見標下的副總兵陳朝寵跑來:“高爺,密云兵交上來的。”
其實這個稱呼,高起潛起初是拒絕的。
但大家都這么喊,而且很多軍官士兵一見他就給他行軍禮,他也沒辦法。
這其實是祖大壽的命令。
跟宦官合作,最重要的就是要給面子,給他面子,就算是個壞人,他也未必會害你。
你不給他面子,他記你一輩子,哪怕是好人找到機會也要害你。
因為你們本來就有仇,誰讓你長著鳥呢?
但高起潛并不知道有這命令,他只覺得遼兵都很尊重他,遼兵都是好人,在關寧錦防線上就像在家一樣,溫暖極了。
高起潛一臉疑惑地皺著眉頭取來布條,看見上面字樣的瞬間,倆眼睛瞪得比炮彈還大!
就見布條上分明寫著:‘崇禎丙子,六月十一,劉承宗勒石興安嶺,破金軍六萬于老哈河,邊軍各自出關,領虜頭回去換賞錢!’
高起潛不禁跳起來失聲道:“他到底要干啥啊!”
那一瞬間,他以為劉承宗要把密云兵都招到邊外去,然后毀墻而進。
但隨著站起身來,聰明的智商重新占領高地,高起潛邊踱步邊搖頭:“不對,他不是要攻關。”
讓士兵領虜頭換賞,他要是把關攻下來,那密云兵不就該找他換賞了嗎?
哪有這么傻的人,自己殺東虜,把虜頭送給別人,再讓別人找他換賞錢?
就這時候,高起潛突然意識到一個巨大的問題。
東虜首級的賞格一向很高,因為首級難得,劉承宗這次一下子破軍六萬,如果不是假的,那得多少首級?
士兵真拿去換賞,哪怕是六千顆,那也要三十萬兩。
皇上拿不出銀子怎么辦?
“快快快,快下令薊鎮各路堡寨關口,邊軍不準擅自出關!擅自出關者立……奶奶的,出關多了斬首也不合適啊。”
一下子,高起潛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就連邊上的副總兵陳朝寵看著都刺撓,不禁問道:“高爺,這憨……這劉承宗此戰若是真的,不如咱關寧先出關把腦袋拿了不就行了?”
“這不是腦袋的事啊,是銀子,銀子的事,皇上沒銀子,咱家不得給皇上分憂嗎?”
高起潛催促道:“快快快,陳帥快讓人去下令吧,晚了就來不及了!”
事實上,已經來不及了。
薊鎮西協各堡,有了初次領兩顆虜頭的經歷,當元帥軍騎兵第二次駕馭馬車過來時,一個個軍官都帶隊出關,一面防著元帥軍,一面出來排隊領首級。
“來來來,首級拿上,這是大元帥對你們守邊的獎賞,再把我軍拓印的勒石碑文與陣亡名錄拿上,此戰張揚國威,回去傳著看……再把你們這最大的官找來,禮部尚書錢閣老要準備回京了,做好接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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