頑賊第七百五十三章 黑旗_宙斯小說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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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百五十三章 黑旗


更新時間:2025年05月10日  作者:奪鹿侯  分類: 歷史 | 兩宋元明 | 奪鹿侯 | 頑賊 


元帥府禮衙,大明禮部,都對劉承宗的碑文有異議。

張獻忠和錢士升,認為遣詞造句有待商榷。

錢士升完全是順著張獻忠的話來說,因為他覺得這事,即使劉承宗不干,那也是張獻忠的活兒。

搶了人家青史留名的機會,于心有愧,所以不論張獻忠說什么,只要這碑文讓他來寫,別管寫啥,老頭都能接受。

張獻忠,是單純覺得劉承宗的碑文太簡單,不夠威風。

在禮衙尚書看來,這就是一場國號爭奪戰,正版正義正大光明的岱青汗,擊敗了盜用歹青固倫的宵小之輩!

至于崇禎丙子,這場仗沒他啥事,完全沒必要帶著崇禎玩。

應該改成‘大青三年,大元帥、岱青契丹汗,破崇德皇帝于此!’

如果有必要,還可以在岱青契丹汗前面加上徹辰成吉思。

但劉承宗思想固執,盡管是最高興的時候,說話語氣都溫和三分,仍舊拒絕畫蛇添足:“就用崇禎年號,我的姓名和金國稱呼來寫碑文。”

“此戰乃天下人為天下人而戰,天下只有一個皇帝,沒有崇德的位置。”

“至于尊號更是多余,法王菩薩、總兵總督、拉尊臺吉、崇禎崇德、古元真龍、國師大汗,還有遍地的大王,哪個不是手下敗將?”

劉承宗看向眾人,問道:“縱然冠以憨汗之污名,又有哪個,能比劉承宗三字更為威風?”

張獻忠沒話說了,劉承宗確實威風啊。

憨汗倆字都能把人嚇尿褲子。

錢士升張張嘴沒說話,他也沒想到,劉承宗居然對憨汗有所耳聞。

其實這是誤會,京中大臣私下傳信,沒人寫這個,但他老人家也不敢說實話……一般都叫西北憨兒。

不過,錢士升估計,等此戰得勝的消息傳至京中,乃至震動天下,將再沒人敢用這樣的詞稱呼劉承宗。

杜度被召見了。

他被素巴第俘獲之后,劉承宗一直沒答理他,只讓羽林騎嚴加看管,直到戰役結束,才終于得了召見。

杜度在劉承宗的中軍,像錢士升一樣,親眼目睹了崇德皇帝被擊敗的全過程,還有那三堆頭顱。

忽聞召見,害怕極了。

真的,直到這個時候,他才突然想起已經被遺忘很久的事實。

大明是比他爺爺、叔叔們,更加野蠻的存在。

杜度從小讀的是四書五經、看的是三國演義,文化程度不亞于黃臺吉。

事實上他從來不認為他們這些虜啊韃啊的人野蠻,不,他們是沒辦法。

他們在遼陽剃發,是留發不留頭。

而真正的野蠻,是只有文明才能選擇的手段。

明軍在邊外所過之處,誰都沒有頭。

杜度一度以為,劉承宗是打算把他的腦袋也砍了。

戰戰兢兢走到中軍,發現劉承宗原本坐在交椅上看書,聽聞通報,抬頭見他過來,神色如常問道:“你是金國老汗的長孫?”

小時候學的漢人言語,杜度都快忘光了,緊張得很,行禮拜倒,點頭應是。

劉承宗將掌中陣亡軍兵生平名錄收起,又問道:“起來吧,不必一直拜著,你為何叫都督?”

杜度一時間不知道劉承宗是什么意思,只好起身,據實答道:“我出生時,祖父官拜都督。”

這是此一時彼一時的事。

他出生的時候,努爾哈赤還是持敕書貿易的夷官,殺寧古塔章京,送尸首五十至遼東核驗,被大明薊遼總督、遼東巡撫、遼東總兵、山東巡撫聯名推舉,用以制東夷,為藩籬。

拿著賞賜,領著官職,干著貿易,何樂不為啊。

杜度叫都督很正常。

但當努爾哈赤把‘制東夷,為藩籬’這事干得特別好,而大明遼東本身干得又特別不好,起兵反叛就很正常了。

四川干的爛,楊應龍、奢崇明也是因為這個起兵反叛的。

反叛之后,敵我有別,杜度就不能叫都督了。

它得有個別的意思,比如‘承宗’,意為此人從祖宗的根子上就是壞的。

這話要是黃臺吉問他,他肯定對答如流:‘是鳩的意思。’

但眼下這個時候,杜度身為階下囚,就一路上看見的都是什么地獄景象?

首級堆積如山,禿鷲空中盤旋,血液把沙地滲透,風吹到臉上的砂礫沒準都是紅色的。

那些陜西來的軍漢晾著健碩膀子,扯了白甲,往自己的赤甲上釘甲片,用銀條互相投擲嬉戲,拿著后金鍛造的雁翎刀、制作的大弰弓與大箭,騎他們的遼東馬肆意馳騁狂笑。

空中時不時就有金翅大鳥俯沖而下,叼起頭顱又飛不起來,聳肩背手在戈壁灘搖擺跳躍躲避軍兵。

還有中軍那八旗纛仗,崇德皇帝的鹵薄儀制。

杜度覺得,自己還是叫都督比較好聽。

大帥明鑒,咱雖生于遼東邊鄙,可是在娘胎里就傾慕王化啊!

劉獅子其實就是隨口一問,他轉而問道:“你領的是哪一旗?”

這句,杜度倒是答得挺快:“鑲白!”

卻不料聞言,劉承宗倒吸一口氣:“呀,那你……那你慘了,鑲邊白營,接戰就被沖垮,俘虜都沒幾個。”

“那個鑲白旗是老建州,我的鑲白是哈達部,現在是崇德皇帝親領的鑲黃旗。”

其實,劉獅子早前聽見杜度說,他領的是鑲白,心里就已經在樂了。

后金老汗的長子已死,長孫落在自己手里,本部還被干沒了,就算回去也沒人馬,已經非常好了。

這會一聽,合著這杜度是白旗被黃臺吉奪走,跟黃臺吉還多少有點宿怨在里頭。

劉獅子嘴角都快壓不住了,拼勁全力,才裝出些嫌棄的樣子,擰著眉頭道:“我當老汗長孫必有大用……那你就是沒有人馬?”

很扎心。

杜度真沒有人馬,不僅沒人馬,連牛錄都沒有,只有一點戰功賞賜的奴仆。

在盛京生活,全靠在岳讬的鑲紅旗下面管事賺個仨瓜倆棗,逢年過節都盼著黃臺吉給親戚賞賜衣裳珠寶。

愛新家族的貴族們窮奢極欲,但杜度是最窮的那個。

他最怕的事不是上戰場,而是親戚婚喪嫁娶……黃臺吉逢年過節賞的珠子緞子,都扣扣索索留著不敢用,等著給親戚紅白喜事上禮。

這會兒劉承宗說的云淡風輕‘那就是沒有人馬’,聽起來就像他沒有利用價值,該挨刀了一樣。

杜度被扎得都快惱羞成怒壓過對劉承宗的恐懼了。

他尋思我就是窮怎么了!啊?

窮就該死嗎?

不過沒等還沒等杜度爆發,劉承宗便嘆了口氣道:“天聰汗,算起來是你叔叔,為何刻薄于你啊?”

杜度沒說話。

剛才他差一點就要跳起來跟劉承宗理論,證明自己跟各旗都有很深的牽扯,非常有用。

但是劉承宗一說這句話,杜度又不傻,他琢磨出劉承宗的目的了。

不是要殺他,而是想策反他。

這反而讓他冷靜下來,沒有回答劉承宗的問題。

沉默,也是回答。

厚此薄彼的原因誰不知道呢?不過是因為,杜度是長孫罷了。

“不回答?”

劉承宗笑了笑,抬手向外一擺,道:“那你在這呆著也沒意思,今日我高興就算了,既不能為我所用,下次再不說話,難保不會殺你,那便回去吧。”

“若你以為在黃臺吉手下過得舒服,那便挑上幾件甲胄、幾匹戰馬,帶幾頭牛羊干糧,從俘虜里選一百護兵帶走,明年戰場再見,到時生死在天。”

杜度愣在當場。

腦子一下子就懵了。

說實話,被俘虜后,他沒想過為劉承宗效力,哪怕親眼目睹歹青兵敗,也只是害怕罷了。

甚至當意識到劉承宗想策反他,逆反心理上來,還打算在這干脆一死了之。

偏偏,這會劉承宗開出條件,要放他離開,杜度反而遲疑了。

不放他,他要考慮的是在元帥府陌生環境下,未知的生活際遇……人都喜歡熟悉,討厭未知。

但是若要放他,杜度要考慮的就是回盛京以后的生活了。

繼續在岳讬的鑲紅旗下打工?

經過此次被俘,又被劉承宗放走,回去黃臺吉不懷疑他?到時沒準連以前那種窮鬼的生活都過不上了。

況且,就算要回去,也不能在這個時候回去。

遭逢此敗,盛京的權力定要亂上一段,就他長孫的身份,政治環境未必比在劉承宗這更安全。

至少目前看來,劉承宗沒有殺他的意思。

這么反著一想,杜度反而沒那么堅決的抵觸心理了。

窮鬼有窮鬼的好。

被俘的要是阿敏、阿濟格、多爾袞那種,有野心的、掌權且能領兵的,劉承宗肯定是不降即殺。

但杜度……說他重要吧,好像重要。

可真要說哪里重要,又挺沒用的。

就地殺了,后金國力不會有任何損失,沒準還算給黃臺吉幫忙處理麻煩呢。

放回去,后金八旗的實力不會增長半分。

雞肋。

就這一會兒,劉承宗看著杜度的表情,從沉默到松動,最后干脆拜倒道:“稟大汗,我竭力報效國家,是有功無罪之人,但皇上從不信任重用,若大汗憐我才力,予我人馬,杜度愿效命疆埸!”

底牌出來了。

“哈哈哈!”

劉承宗大笑,但卻坐著沒動,挑挑眉毛問道:“想清楚,不回去了?跟我到了陜西,可就沒有后悔的余地了,趁著現在我讓你走,你要好好思慮啊。”

杜度心說,我這話都說出口了,還好好思慮個什么勁兒?

真回去能怎么樣啊,先不說崇德皇帝不會重用他。

就算真重用了,歹青也眼看著沒前途了。

以后的局勢可以預見,是夏季防御北……不,夏季防御大元帥府,冬季防御大明,全年防御東江鎮,一年到頭啥事都別想干。

關鍵防御大明還湊合,東江鎮是小偷小摸持續放血,這劉承宗的軍隊有萬歷初年遼東明軍的架勢,是真打不過啊。

這一仗,給杜度脊梁骨都干斷了。

自祖父努爾哈赤遺甲效忠大明,攻掠女直諸部,到建立后金反叛大明,乃至如今黃臺吉稱帝,從未遭受如此之大的損失。

他回盛京又能如何呢,在可以預見的政治斗爭里,他不是旗主,還沒有牛錄,根本摻不進去,還有可能因長孫身份被人詬罪,橫遭殺身之禍。

再沒人比杜度更了解歹青的法律了。

八個字,形同虛設,重而不嚴。

只要黃臺吉想,給人構罪很容易,而且稍有罪責,拿到刑部去議,一議就是論死。

這有歷史原因,屬于杜度祖父努爾哈赤的遺留問題,黃臺吉想改變,但改不了。

老汗攻打女直諸部的時候,既沒錢也沒糧,甚至沒身份,憑各人勇武從騎砍到全戰,激發士兵斗志,靠的是一套折銀記功的手段。

他這還跟遼東兵不一樣,遼東兵能直接拿首級換賞,換官不容易,但只要是真虜首,換賞錢很容易。

但老汗的兵在外面,不敢保證拿一具尸首,遼東那邊就真認。

所以只能搞期貨白銀記功。

為管理軍民,犯錯重罰,稍有錯誤便刺耳鼻、割嘴剜眼,大錯更是直接殺死。

而為拉攏人心,便在犯錯重罰的基礎上,創造了折銀記功,以銀抵罪的方法。

戰場上小貴族立功,功勞大些便授予牛錄,成為封建主;士兵立功或受傷就會折銀。

不是真發到手上銀子,當年老汗手里也沒那么多銀子,只是一種記功單位。

既有箭傷、槌傷、刺傷的區別,也有老汗個人好感的區分,大概一場戰斗被傷一處的記功是二到五兩。

這個東西能折銀抵罪,甚至可以免死。

這也是到黃臺吉繼位以后,即便對宗室貴族,犯了錯刑部就時不時論死的原因,因為誰都知道殺不掉,不往重了寫,沒辦法。

老汗遺留的問題,讓打仗越來越多,紙面上的刑罰越來越重,執行卻越來越松。

因為隨著后金入寇次數增多,現在不光人在功勛簿上有銀兩記功,兜里也有真金白銀來抵罪。

這就更導致了所有懲罰都只能往重了記。

只有包衣奴隸、女子妻妾,在這套法律里說殺就殺,有時候男人犯了錯,又殺不掉,就以老婆不勸阻為由,殺了抵罪。

甚至可以說,這套刑罰賞格,塑造了努爾哈赤建立金國的成功。

同樣也逼著黃臺吉向官僚體制與帝國框架轉型,因為老汗把這套用于封建貴族聯盟的賞格潛力已經壓榨到極致了。

遼東因剃發群起反叛之時,是老汗的危難之際,那時候為賞賜將領,這套折銀記功的物價已經被弄崩了。

以前的老兵小貴族,幾場仗英勇奮戰活下來,身上受創四五處,也就才二十兩的抵罪功。

但在那時候,努爾哈赤甚至給人記過兩千多兩的抵罪功。

到黃臺吉時代,老兵們的記功銀依然沒銷完,反而更多,這又何嘗不是一種把血稅收到五十年后呢?

黃臺吉解決不了。

別人有抵罪的銀兩功,非常難殺,死都不怕了,還怎么給他立功。

這也是黃臺吉時期,懲罰力度加重、次數增多,而八旗戰力除戰死之外,素質仍在明顯下降的原因之一。

積極性掉下來了。

同功異賞、同罪異罰,這個麻煩到現在都沒解決掉,也解決不掉,只能貫穿愛新國始終。

這套體系,本來是為愛新貴族服務的,只要有功,犯罪也不會被殺。

偏偏非常克制杜度。

因為杜度是真沒錢啊,隨便捏個罪名,幾個貴族一塊犯,刑部一議,論死。

皇上一免罪,念在貴族勞苦功高,只罰銀一千兩。

別人都是旗主,繳了銀子沒事了。

杜度是窮主,沒命了。

而在劉承宗這,至少看上去,蒙古人和漢兵,好像都還活得不錯。

杜度自忖,他漢話和蒙古話都說的不錯,也慣于跟漢軍將領、蒙古貴族打交道,要是劉承宗真誠心接納他,前景沒準比在遼東更好。

至少……連小兵都能拿銀條扔著玩的地方,應該不會再讓他受窮了吧?

“稟大汗,我想清楚了!”

“哈哈哈!好!”

劉承宗鼓掌大笑起身,對身側侍立的張勇、李棲鳳揮手道:“去將那桿鑲白旗纛取下,用墨染黑,再去宗人營取蟒緞一根,綁在杜度額頭。”

說罷,他對杜度道:“你漢話不錯,今愿為我效力,我便授你黑旗營參將一職,兵馬待回還陜西補充,甲馬器械,與其余諸營,一視同仁。”

“不過眼下,你要做的第一件事,是隨禮衙張部堂統計俘虜,檢校首級,盡量認清所有人的出身何處、在歹青何職,統統報上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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