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牛汗帳在軍陣中向北狂飆。
可黃臺吉終究還是晚了一步。
汗帳剛掠過正白旗的軍陣,就見飛奔的白甲護軍勒馬在前。
“稟圣汗!正藍旗潰了,敵騎已縱兵攻至鑲白陣中!”
汗帳急停,九牛猛然轉向的巨大牽引力,將車軸鐵榫卡掉,甩飛巨大木輪,在軍陣中翻了翻了車。
崇德皇帝自傾覆汗帳奔出,顧不得收拾儀容,捂著摔傷手臂,將道道軍令狂瀉而出。
“傳,正白、正紅以南諸旗停止進援,以各旗四方間隔一陣立破縫三道陣,拉二道防線,接應前軍。”
“漢軍天佑、天助、烏真超哈、岳讬所轄蒙古諸旗,亦撤至防線之后重整營陣。”
“各兵不得擅離旗纛亂行,違者斬首,罰其旗主!”
黃臺吉慌了。
此時此刻,他感受到那位早已賓天的林丹汗,被后金支配時的恐懼。
只是劉承宗帶來的惱怒更少,陰影更大。
后金與察哈爾一仗未打,靠的是政治手段,破壞了察哈爾臣屬諸部的團結,在其發兵時,察哈爾就已經被拆解得只剩汗庭本部了。
而劉承宗對黃臺吉的震懾力,則與政治毫無關連,完全來自于武力,就是個純野蠻人。
真的,野人黃臺吉逮了不少,就沒見過一個像劉承宗這么蠻的。
無法溝通,道德品質極為低劣。
派遣長子做使節到青海,見不著人;使用反間計,他根本不聽,或者根本聽不懂;臨陣傳信,第二封就開始揭短罵人。
開戰了藏起來找不著人,躲一邊盯得你后脖頸子發涼。
你不搭理他,他跑得比兔子都快,躥進你領地里摧軍墮城,掠奪莊園綁架貴族,鑿沉船只炸毀橋梁,搗毀村寨焚燒祖墳。
哪怕分兵多走五百里地也要繞路把你老家拆了,就連養的大鳥都四處亂飛搞破壞,逮著烏鴉都得薅下來啄一頓,況且那他媽脊獸石頭的,礙你啥事兒?
你發兵擺出堂堂之陣,銜尾追擊要跟他決一死戰,追擊路上他突然就從你屁股后頭冒出來,裹著黑風給你一頓猛揍。
整個人從頭到腳就是文明的反義詞。
饒是黃臺吉精通漢蒙女真三方文化,仍無法找出任何一個詞來準確形容他心里的劉承宗。
可惜為他創造國書也就是圈點滿文的大臣達海已經病逝,否則他現在就要多創一個詞,以‘承宗’之音,來形容道德品質極度敗壞之徒。
不過這會兒,戰場的另一邊。
高高沙丘上的劉承宗,正一邊端著望遠鏡觀察戰場,一邊跟張獻忠、錢士升等人夸黃臺吉呢。
“遇襲不過片刻,前軍方才崩潰,后營就已立定陣線,又拉出一道防線,不愧是運籌帷幄的果斷之主,確實統率了一支精銳之師啊。”
劉承宗說著這話,一點都不著急。
倒是張獻忠眼看歹青軍已拉出第二道防線,連忙道:“大帥,怎能叫他從容布陣,這還不叫高應登和李鴻嗣出擊?”
至于錢士升,身著緋色官袍的錢老爺子同樣也領了個虎賁營的望遠鏡,看向戰場嘴唇都在哆嗦,根本說不出話。
他在內閣跟溫體仁吵架都沒這么激動過。
劉獅子光怕這老爺子在戰場上抽過去。
至于張獻忠對第一旅正奇二營出擊的建議,劉承宗并未采納,搖頭道:“時機未到。”
他大概弄明白,禮衙尚書目前的指揮舒適區,是一萬對一萬的戰斗。
有時候敵人弱,集中兵力一波攻上去就摁死了,那就果斷點,首戰即決戰,一戰定乾坤。
但眼前黃臺吉的軍隊一眼望不到邊,而他手上又只有人家一半的兵力,能在戰場上占些便宜就夠了。
這種大規模戰役,能運用敵軍四分之一的兵力,在突襲狀態下,進攻其五分之一兵力的局部,形成以快打慢、以多打少的局面,是全面優勢。
在全面優勢下,不宜再投入兵力擴大優勢。
因為黃臺吉已經很果斷的拉開新的防線,而劉獅子手里也沒有多余的兵力了。
人家要是沒二道防線,或者潰軍把防線沖崩了,那也不需要再投兵力,現有的小兩萬軍隊,足夠把六萬潰兵沖爛。
但人家重新設立了防線,兩萬軍隊沖不爛的防線,三萬也照樣沖不爛。
反倒是把這倆營填進去,劉承宗手上的牌就出凈了。
到時候前線部隊想撤都撤不下來,沒有殿后的軍隊。
除非把羽林、虎賁二營派去殿后。
問題是這倆營殿后,那劉承宗肯定也殿后去了。
他總不能帶著中軍這百十號人在戰場上指揮撤退吧,人家來五六百騎就給他俘虜了,還不如跟著羽林營在戰線上安全呢。
這個時候的戰斗,就像回合制。
他的突襲正在進行時,黃臺吉也要準備反擊。
劉獅子得看黃臺吉如何反擊,再決定自己下一步的部署。
不過就算是回合制,黃臺吉能干的幾件事,他都猜得到。
軍事能力得講究天賦,劉獅子未必天下第一,但論及指揮戰役的經驗,天底下還真沒人比他更豐富了。
自他起兵七年來,高強度的連年戰爭,單是他親自指揮、雙方投入兵力超過萬人規模的會戰、甚至是數次會戰組成的戰役,平均每年要打兩場還多。
以蘭州為中心,方圓三千里,就沒有他沒揍過的人。
歹青軍眼下的當務之急,就是用幾個營擺橫隊拉開防線,收攏潰兵、重新整隊。
接下來的戰術動作,劉承宗判斷,是重新擺開一二字陣,兩翼分張來包圍他。
當然也有可能以較窄的陣線,進行三字交迭接觸,但可能性不大。
因為劉承宗的兵雖然少,但鐵甲兵多,輪流作戰恢復體力,反倒會讓他的鐵甲兵有最好的戰斗環境,完全能以劣勢兵力反包圍八旗軍。
而兩翼分張,劉承宗就要看黃臺吉的戰線有多寬。
這也是劉承宗將左光先、唐通二營部署于左翼,素巴第的漠北軍部署于右翼的原因。
表面上,這一萬出頭的部隊,是在打擊敵軍側翼的同時,阻擊敵軍兩翼援軍。
實際上,劉承宗是要用他們,迫使黃臺吉增加包圍成本,把戰線拉寬打薄。
只要足夠寬,黃臺吉的指揮、各部的支援就費勁;足夠薄,第一旅正奇二營,就能把他們從中間捅穿!
若是不夠薄,那劉承宗占完了便宜,就以正奇二營在車壘后面構成防線,前陣一撤,反打一下追兵,扭頭就撤。
就在這時,戰場西側再度傳來驚呼。
于戰場西側環伺,作勢阻敵的素巴第一直在外圍觀察戰場。
他起初并不敢打。
早前在盛京出邊時被八旗追著打過一頓的緣故,即使是粆圖臺吉的雁門營、吳思虎的北元營皆已突入敵陣,而八旗中陣的蒙古諸部聯營自相潰散,他都沒有強沖金玉和所率一陣烏真超哈陣地的意思。
一來,他所在的方向,是歹青軍原本追擊的正面,這個方向就不好打。
二來,漠北騎兵的裝備水平差,在邊內被八旗攆著他揍,全靠賀虎臣的朔方營殺進去殿后才跑出來,又有劉承宗這個例子在面前擺著,素巴第的思想鋼印就是漢軍很猛。
一兩千人的偏師突陣,恐怕很難達到北元、雁門那倆營沖陣的效果。
三來,素巴第這種漠北獨立的大領主,不可能像北元、雁門這倆蒙古營一樣,拿著家底子給劉承宗拼命。
所以素巴第只是堅定執行劉承宗的命令,讓六千多漠北騎兵在戰場邊緣休息,裝出一副虎視眈眈的樣子嚇人。
但他想打,畢竟唇亡齒寒,元帥軍要是撂在這,歹青也不會放過他。
所以在早前直奔西邊探查歹青兵力動向的時候,他就找到了元帥軍的塘騎,得知賀虎臣一直在觀望這邊的戰役情況,消息傳過去,朔方營就在趕來的路上。
素巴第的主意,是等賀虎臣過來,讓他的漠北騎兵跟著朔方營踏陣。
但黃臺吉停止了后方各營的支援,有在后面拉防線的架勢,而前線金玉和所率的烏真超哈又把火炮費勁地運到北面。
素巴第一看這穩了,側翼沒有敵軍來援,正面敵人還正在移動火炮,此時不用騎兵撞擊,回頭要遭天譴的。
他當即抓住機會,命令部下吹響了進攻的號角。
三五成群散開在荒漠中的近七千漠北騎兵,僅留下袞布汗率千余騎繼續阻敵,余下騎兵一時鼓噪,紛紛追隨軍中小貴族向敵陣邊沿聚攏,隨即發起沖擊。
又一次側翼襲擊!
素巴第的進攻時機格外刁鉆。
早一刻,金玉和的火炮還沒往北邊調,南邊馬光遠的部隊也正在向北支援。
晚一刻,接到崇德皇帝的撤退命令,金玉和也就帶兵往南撤了。
偏偏,他在金玉和剛接到撤退命令,卻還沒做好撤退準備時就發起沖擊,一瞬間就把金玉和部烏真超哈沖崩了。
漠北騎兵根本就沒撞上去,隔著幾百步,烏真超哈打出一排槍炮,見不能遏制騎兵沖勢,便有人抽刀逆戰,也有更多人丟槍逃跑。
雙方初一接觸,金玉和的陣線就被沖得支離破碎,大量敗兵向南潰退。
因為邊上兩陣都已崩潰,他們本來就要面臨三面夾擊的局面,別說能遮蔽荒漠的五六千騎兵沖過來,哪怕只有五百騎兵跑過來放幾箭,也一樣能讓他們丟下火器逃跑。
有的人甚至都不往南邊跑,丟盔棄甲往沒人的西邊跑,被散開的騎兵追上就跪地投降。
八旗貴族對士兵約束嚴厲,旗下又有連坐制度,不少人就算消極厭戰,也不敢在陣中投降,生怕被友軍告發殺了。
就連投降都得跑出營陣再跪地告饒。
實際上就別說烏真超哈了,八旗旗主這會兒都崩潰。
早前黃臺吉一說旗兵擅離旗纛亂行,要斬兵首,罰其旗主,多鐸的臉就僵住了。
他人都沒在營里,更沒想到會突然遇襲,一直都賴在黃臺吉的御帳,這會兒鑲白旗被敵騎踐踏,撞至崩潰,士兵就別說亂行了,根本就沒規矩,直接往防線后崩潰而來。
岳讬是一二字陣的中路統帥,帶鑲紅旗率領蒙古諸部的軍隊,這會兒也顧不得身上還有早前盛京擅自出兵的罪責,借著立防線重整陣型的機會,跑過來勸黃臺吉退軍。
“稟圣汗,正藍鑲白兩旗皆潰,眼下遭遇突襲不可力敵,因此斗膽請圣汗為國本計……暫且退軍。”
這仗根本沒法打。
豪格的正藍旗,里頭有不少是黃臺吉原本所率正黃旗的人,很多都是黃臺吉自己的親信。
結果突遭襲擊,槍炮狂轟、鐵騎踐踏,還不知能跑回來多少人。
多鐸的鑲白旗更要命,那是從前老建州的黃旗。
里面絕大多數軍官貴族,不是國初歸附的老人,就是那些老人的后代,妥妥的國本,是后金立國的根基。
結果連個正面作戰的機會都沒有,還沒來得及穿戴甲胄,就直接被潰軍把陣線沖爛。
黃臺吉比岳讬更著急,更清楚這是動搖國本的事:“你想退軍,也得那劉蠻子讓你退啊,現在不跟他打,你如何退軍?”
就這一會兒,護軍來報,豪格從前面潰回陣中了。
黃臺吉正一肚子火沒處法呢,擰著眉頭就往前走,結果一看見豪格就沒話說了。
缽胄不知道讓人敲到哪里去了,腦袋上的血留到臉上,沾了土混成黑色,腦后小辮子也散了,身上藍布底掛甲片的水銀甲被扎得跟刺猬似的,見著他就體力不支撲倒在地,嚎啕大哭。
“父汗,參將伊勒慎,當陣中炮,藍旗,潰了!”
黃臺吉斥責的話到嘴邊,在豪格狼狽大哭中咽了下去,咬著牙道:“岳讬,率鑲紅蒙古正面擺陣,與馬光遠、耿仲明迭陣阻敵,兩黃旗分張兩翼,敵軍突陣就把他們打回去。”
“勞薩,率前鋒營于左翼伺機出戰,把士氣給朕殺回來!”
前鋒統領勞薩聞令行禮,翻身上馬挾弓矢長矛,集結前鋒營騎兵,向左翼轉移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