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大唐僧人進入高原之后,立刻就取得了豐碩成果。
朗達瑪未滅佛之前,僧人在高原上享有崇高地位,不僅是信仰上的,在世俗中地位超卓。
民間議論僧人者割舌,手指僧人者斷指,眼神不敬者刳眼……
當然,任何東西都不是一成不變的,天竺佛門進入中土,也是改頭換面,與華夏文明結合,爆發出比原產地天竺更旺盛的生命力。
事實上,此時的中土佛教比天竺更為昌盛。
這也令大唐僧人們在高原無往不利。
禪宗、密宗、凈土宗等等,總有一款適合高原。
而僧人們也發現,沒有儒家的限制,佛門可以獲得更高的權力。
就連城邦主也要向他們跪拜,尊稱“上師”。
法不辯不明,這些中土高僧們迅速動搖了陸論藏的宗、教根基,幾次約陸論藏出來辯法,都不敢應戰。
而大唐皇帝明斥其為妖僧,直接瓦解了他的統治根基。
高原各大勢力紛紛聯合,圍攻邏些城。
雖然在軍事上屢屢受挫,數度敗于張行瑾之手,但一直孜孜不倦,信仰、之戰的威力不言而喻。
很快,陸論藏就發現,進入高原之后,不僅沒有絲毫機會重振昔日的吐蕃帝國,就連生存都成了問題。
張行瑾再強,政治上潰敗逐漸形成戰略上的困局。
邏些地區的百姓開始出現逃亡。
大量田地無人耕種,牲畜直接餓死,盔甲、兵器都無法供應。
進入中晚唐之后,小冰河期來臨,氣溫下降,大量河谷變成無人區,導致人口大量下降,高原逐漸虛弱,邏些城的精兵反而敵不過河隴的藩鎮勢力,代表吐蕃朝廷的尚思羅,打不贏洛門川討擊使論恐熱,占據大半個高原自封宰相的論恐熱打不贏河湟的尚俾俾。
實際上,高原在沒有河湟與隴南的地緣補充,已經徹底淪為二流勢力。
歷史上,吐蕃在沒有得到河湟與隴南之前,一直被大唐按在地上摩擦。
貞觀十二年,擊敗吐谷渾、黨項、白蘭諸羌的松贊干布意氣風發,勒兵二十萬入寇松州,圖謀隴南,唐將侯君集、執失思力、牛進達、劉蘭督步騎五萬擊之,大敗松贊干布。
吐蕃縮回高原,勤修內功二十年。
此時太宗殯天,高宗繼位,大唐正用兵遼東,攻打渤海國。
蓄勢二十年的高原鐵騎滾滾而下,滅吐谷渾,占據河湟、青海之地,吐蕃正式崛起。
如今的大唐牢牢控制住了河湟與隴南,加上西川、云南四大地緣板塊擠壓,高原的覆滅是遲早的。
此所謂天下大勢。
無論陸論藏與張行瑾多么雄才大略,面對這種困境都是無解的。
夢想永遠都是美好的,實施起來卻困難重重。
陸論藏的口號是重振吐蕃帝國。
但也要問問高原上的城邦主們愿不愿意吐蕃帝國復活。
至于底層百姓,每天帶著鐐銬勞作,成為農奴鍛奴軍奴,吐蕃帝國的榮光跟他們又有什么關系?
難不成貴人老爺們還能分一口肉給他們吃?
如同歷史上的大唐覆滅一樣,吐蕃帝國的覆滅也是時代的規律。
而陸論藏或者張行瑾,都沒有超出這個時代的目光與能力。
松州。
在收到朝廷的封賞之后,楊崇本便陷入抉擇之中。
他對兒子楊彥魯的心思封復雜,對大唐也是一樣。
“兒不愿回長安。”楊彥魯直接表明心意。
楊崇本道:“你想作亂嗎?”
楊彥魯輕蔑一笑,“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就看大人的心意,父要兒死,兒不得不死,不過,兒臣即便是死在松州,也不愿去長安作籠中雀、池中魚!”
身后三員牙將,全都虎視眈眈,眼神放肆。
楊崇本身邊的親兵趨前一步,擋在前面。
楊崇本在松維站住腳后,擴大勢力,楊彥魯趁機招募高原上的亡命之徒,蜀中、河隴的背唐勢力混雜其中,逐漸壯大。
起初楊崇本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畢竟是自己的親兒子。
沒想到這股勢力迅速擴大,并影響到了楊彥魯。
松州的對峙由此而來。
憑心而論,楊崇本并不想背叛大唐,當年皇帝獲其家室而不害,光明正大的送還,僅這份氣度,楊崇本便不敢生出其他心思。
但他的崛起是靠陰謀,而非堂堂正正的功勛。
這是第一道裂痕。
大唐恢復天下,封八人為大將軍,卻沒有他楊崇本。
楊崇本一直耿耿于懷,意氣難平。
這是第二道裂痕。
正是這兩道裂痕,楊崇本對進攻高原就不那么上心了。
這些年隴南、西川兩道的錢糧支持,讓他日子越來越好,生出養寇自重的心思。
不打仗能獲得利益,哪為什么還要去高原上九死一生?
聰明人總是會算計利益。
關鍵還有他這個野心勃勃的兒子攪風攪雨。
“滅我楊家者,必是你楊彥魯。”楊崇本怒道。
這句話的另一層意思是,眼前之事,他管不了。
楊彥魯大笑,“父帥大可放心,松維有山河之險,兒臣絕無背叛大唐之意,只求自保,聽聞皇帝封高家于遼北,我楊家何嘗不能求封于松維?”
他并不是心血來潮,而是早有準備。
楊家在松維經營十余年,土人歸心,遠近來投。
就連楊崇本也假借防守的名義,在北面、東面修建了大量關隘堡樓。
皇帝用他為鷹犬,他豈會不知?
他若真下決心打壓楊彥魯,楊彥魯還會這么蹦來蹦去的?
“還請大人回書一封,言明西南形勢,松維不可以一日離我父子!我父子也愿為大唐永鎮邊荒。”
父子二人欲迎還拒的時候,義子李保衡推門而入,甩開親衛的糾纏。
“父帥聽我一言,當年我等在李茂貞麾下,惶惶不可終日,旦夕有殺身之禍,得遇陛下才有今日,若父帥能揮軍高原,討平邏些,還怕沒有區區大將之封?此是陛下留大功于大人,今若不取,必為他人所取,請恕兒臣直言,我楊家斗不過陛下,松維擋不住大唐!”
“兄長何出此言?我楊家忠心耿耿,絕不作欺心之輩。”楊彥魯振振有詞。
李保衡卻看都不看他,而是盯著楊崇本。
楊崇本笑道:“我兒多慮了,陛下若是要經略吐蕃,我楊家還有用處,陛下天縱奇才,豈會不知其中厲害?”
李保衡苦勸:“大人且觀陛下二十年來,可曾受過威脅?大人若不聽兒言,禍起之日悔之晚矣!”
楊崇本不禁猶豫起來。
“放肆!你是我楊家的人!”楊彥魯怒道,身后牙將紛紛拔刀。
堂中清冷,昏暗中殺機縱橫。
李保衡不為所動。
“你且回去。”楊崇本甩了甩手。
“大人!”
“你且回去!”楊崇本呵斥道。
“兄長怕是走不得!”楊彥魯臉上浮起一抹陰毒。
李保衡望著這對父子,“鏘”的一聲,橫刀出鞘,昏暗的堂中亮出一抹白光。
堂外盔甲鏗鏘之聲大作,幾個宣教使在外面約束士卒。
李保衡也有準備。
“兒實不愿大人萬劫不復!”李保衡雙手持刀,目光冷峻。
楊彥魯冷笑道:“兄長好手段,你有人我就沒有嗎?”
一拍手,堂后涌入十幾名甲士。
楊崇本臉色鐵青,一個親子,一個兒子,全都不是簡單人物。
但楊彥魯是親兒子,李保衡只是假子。
“保衡把刀放下,我等父子三人,何事不可商議?”
李保衡一愣,這意思是讓他束手待斃,只要他放下刀,立即就會變成砧板上的魚肉任人宰割。
直到此時,他才真正明白了楊崇本的心思。
“大人……”
“你若還認我這個大人,就把刀放下。”瞬間,楊崇本仿佛恢復了昔日梟雄的風姿,氣勢逼人。
李保衡雖只是一個假子,但兩人年紀其實相差不多,二十年來出生入死。
卻終究被楊崇本拋棄了。
堂中涌入的甲士越來越多。
而堂外的宣教使,沒有聽到李保衡的命令,沒有入內。
他顧念父子之情,楊崇本卻只想快刀斬亂麻。
楊彥魯一臉冷笑。
就在此時,城中卻忽然火起,呼聲響徹全城:“西南招討使李存審奉命平叛,持兵刃者皆為逆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