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行襲并未因為太子的干預而倉促進攻廓州。
將天唐府大勝的消息八百里加急送往長安,其中稍稍提到了太子的功勞,稱贊其“胸有武略”,但鑒于戰事臨近,天唐府首當其沖,太子不宜立于危城之下,懇求李曄讓太子遠離是非之地。
河隴是商路的必經之地,自然也是李曄關注的重心。
除了大量的宣撫使,還有皇城司人員,前次偵查陸論藏的虞侯并沒有撤走,留在河隴繼續關注興海。
所以除了馮行襲的八百里加急,還有宣教使對戰事的評價,皇城司的敵我線報,一并送往長安。
廓州在一百三十年前,便是大唐吐蕃爭鋒的焦點。
興海軍退守廓州之后,積極構建防御工事,征調興海物資,似乎有長期據守的打算。
馮行襲與李承嗣數次領兵到廓州周邊打探,得出的結論卻是一致的,想要攻破此城,至少五萬精銳步卒!
至于死多少人,浪費多少糧食,則是另外一回事了。
想當年一座石堡城,區區幾百吐蕃兵力,就令數萬唐軍折戟沉沙,現在廓州城里兵力有兩萬,如果把嗢末、吐蕃部族算上,城內至少有三萬可戰之兵。
當然,如果馮行襲鐵了心要攻打廓州,河隴可以拉起一支四五萬人的輔軍。
前赴后繼的送往廓州城下,然后血流成河。
不過馮行襲顯然不愿這么做。
一來,他有統兵作戰之權,沒有征兵之權。
二來,這種拿人命換功勛的做法不符合他的作風。
馮行襲起身行伍,向來得士卒愛戴。
“廓州城堅固,若是強攻,必定曠日持久,損耗巨大,李將軍有何妙策?”馮行襲道。
清口大戰,梁軍兩路進攻,楊行密拿不定主意,李承嗣力排眾議,建議決戰清口,直言龐師古有勇無謀,一意孤行,容易攻打。
楊行密遂決定發動清口大戰。
李承嗣從征討黃巢起,領兵作戰二十余載,眼光絕對是有的。
城上的士卒,似乎在這幾日間,守軍的士氣回升不少,“陛下之意,保全河隴,然后伺機反攻,今我軍重心在云南與淮南,此地不宜大戰。”
兩人意見幾乎一致。
馮行襲笑道:“正是如此,正面強攻,河隴六年積蓄毀于一旦,馮某已向陛下建議,可另遣一軍,從松州直插高原腹地,搗毀興海,前后夾擊,四面包圍,則廓州成為孤城死地。”
“此策大妙,不過蜀中大戰在即,南征的兩軍在云南厲兵秣馬,跟蜀中比,興海只能暫緩。”李承嗣提醒道。
“西川若是歸我大唐,興海不過癬疥之疾。”這些年,馮行襲算是看著大唐一點一點成長、壯大。
兩人正說著,卻有傳令兵飛騎來報,“兩位將軍,太子有事相商,請速速回返土門關。”
馮行襲臉色一沉,“你是說太子已經到了土門關?”
“正是。”
李承嗣神情也不自在起來。
兩人回到土門關,李裕披掛上乘明光甲,金光閃閃,腰間長劍鑲金戴玉,倒也有幾分氣勢。
不過這身裝扮真到了戰場上,只會成為眾矢之的。
小小的土門關前,聚集了五千人,全是他從岷州帶來的輔軍,還有幾千人在后方列陣。
這些人是從關中調派的,在岷州負責轉運南征的糧草,不屬于河湟系統,名義上歸馮行襲調遣,但太子身份在那兒擺著,他振臂一呼,自然會有人響應。
馮行襲臉上本就有一塊青色胎記,時人稱其為馮青面,臉色低沉之后,仿佛咆哮的狼頭。
“你們來的正好,興海賊子兵敗如山倒,我軍應趁機收復廓州,直搗興海,以安陛下之心。”李裕第一次統帶這么多人馬,所以非常興奮。
馮行襲瞥了一眼太子身邊的將佐,全都躍躍欲試。
李承嗣勸諫道:“興海雖敗,但有堅城,我軍精兵皆在中土,太子萬金之軀,不宜親臨前線。”
該說的馮行襲早就說了,對于一個叛逆期的少年,越是說教便越是逆反。
“二位何畏敵如虎如斯?”
一句話,令李承嗣的臉也漲得通紅。
馮行襲踏前一步,寒著臉大喝道:“陛下詔令本將節制河湟三軍,爾等是要違抗皇令嗎?”
青色狼頭胎記仿佛要噬人一般,諸將佐皆不敢與其對視,后退一步。
李裕臉色蒼白,雙腳一軟,跌倒在地,血泥弄臟他的披風與盔甲,再無之前的體面。
“來人,送太子回天唐府,岷州輔軍明日回歸轄地,再有言戰者,定斬不饒!”馮行襲一揮手,身邊親兵便上前扶起太子,全程沒有一人敢動。
李裕被提起來的時候,褲腿上流著液體,滿臉羞憤,“馮行襲,你好大的膽子,你不過父皇一條狗,敢沖本宮動手!本宮、本宮絕饒不了你……”
在場大多數的眼神都古怪起來。
“送殿下回城!”馮行襲眼中都快冒出火來。
李承嗣沖馮行襲拱手,憂心忡忡道:“馮將軍一心為公,李某回到長安,必定稟明陛下。”
馮行襲嘆道:“今日我若不攔阻,才是負陛下所托,若是陛下怪罪,馮某告老還鄉。”
長安。
李曄看完馮行襲急奏,興海軍連河湟谷地都沒進去,擋在拔延山之南,心中松了一口氣。
不過,他對太子“胸有武略”評價卻疑惑起來。
李裕的成長軌跡很簡單,出身成都,兩歲被帶回長安,可以說是自幼長于深宮之中,朱玫之亂,他也不過一個嬰孩,僖宗、昭宗都歷經艱難,李裕卻平平安安。
一個沒有經歷戰爭,經歷逆境的人會“胸有武略”?
以李曄對馮行襲的了解,不是阿諛奉承之人。
看完皇城司的密報之后,李曄的臉就沉下去了。
從太子在岷州起到天唐府的所作所為,全都清晰記錄下來,包括在岷州暗中引崔胤為謀主,私蓄寵妾十三名,數次干擾馮行襲決斷。
上面署名統領林光遠,虞侯七人,說明這份密奏是深思熟慮反復確認的,如果出錯,上面署名之人,全都承擔相應罪責。
污蔑太子是誅三族的重罪。
林光遠是李曄第一批招募的長安子弟,四大統領首先皇帝的私人心腹,然后才是大唐皇城司。
李曄萬萬沒想到,平時在自己眼皮子底下的老實孩子,勤勤懇懇的模樣,離了長安就這么奔放。
唐末五代是個非常古怪的時代,第一代梟雄們雄才大志,但第二代基本都是二世祖,紅著眼,為了上位,連親老子都能咔嚓了。
沒想到自己也逃不過這時代的規則。
二世而亡的朝代不在少數。
李曄心中苦笑不已,這簡直是燈下黑啊。
被查出來的永遠是冰山一角。
其實以往李裕有些小動作,李曄都當沒看見,每個人都經不起查,裴貞一的小動作也不少,合理的手段是可以允許的,畢竟對手也不是什么善茬。
以崔胤為謀主,在李曄看來并不是什么大事,私蓄寵妾是德行問題,但干擾馮行襲就是原則問題了。
難怪馮行襲要請求調離太子回京,肯定是被逼的受不了了。
李曄把密信全都燒掉了,這封信若是傳出去,一石激起千層浪。
心中長嘆一口氣,立太子容易,廢太子卻不簡單。
畢竟現在太子沒有大錯,總不能因為私蓄了幾個姬妾就廢了吧?
太子背后站著的是皇后、平原,還有清流文人天然擁護他這位嫡長子。
大唐剛剛安定一些,政局就動蕩起來,絕不是什么好事。
政治的混亂,一定會引發軍事的混亂。
不過,以李裕這德性,大唐的江山肯定不能交到他手上,這不僅是害了他,也害了大唐,更害了千千萬萬的百姓。
一個這樣的君主,如何鎮得住手下赫赫軍功的將軍?
歷史上,楊師厚在朱溫手下兢兢業業,但到了朱友珪手下,立即就割據魏博,自己過日子。
總不能李曄學洪武大帝,為了硬扶建文上位,殺得人頭滾滾吧?
以李裕的種種行跡來看,未必比得上建文帝。
再說大唐振興,大唐的敵人也在復蘇,揮刀自宮,豈不是跟大宋一個德性?
來日方長吧,這樣子的李裕未必能笑到最后。
他的競爭對手也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