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艘艘火船在西岸下游靠岸,從船上跳下三百多沒有甲胄的漢子,全都穿著粗布麻衣,跟民夫沒有兩樣,只是個個身強體壯,一看就是行伍老兵。
艱難的從泥淖走到唐軍陣前,領先一人帶頭拜下:“小民孟方同,拜見將軍。”
身后壯士一同拜在泥地里。
“孟將軍?”拓跋云歸吃了一驚。
同在軍中,有過幾次照面,只聽說他扔下軍職,孤身回河中營救家人,之后便再無消息,沒想到再次出現,力挽狂瀾。
孟方同本就是河中牙將出身,潛回河中,聽聞家人已被接去長安才安心下來,不過他此時處境尷尬,沒臉再回禁衛軍,河中軍更回不去,只能游離在柏山一帶,占山為王。
朱溫對河中軍大開殺戒,河中軍紛紛潛逃,孟方同因此收攏不少逃兵。
別人不認識,周云翼與他卻是老相識,兩人同在禁衛軍左軍,孟方同還是周云翼的副將。
“孟將軍立此大功,陛下必有重賞。”周云翼熱情道。
“不求重賞,只求陛下網開一面,讓小民重回軍中,死而無憾。”孟方同在柏山多日,親眼見到梁軍對河中大地的摧殘,無論是公義還是私仇,他都要再回唐軍。
周云翼笑道:“孟將軍過謙了,若非將軍奇計,梁軍已然攻下蒲津關。”
“啰啰嗦嗦沒完沒了,此時不趁機沖殺過去,生擒朱全忠,更待何時?”經歷了血戰,辛四郎戰意絲毫不減。
周云翼望著對岸緩緩撤退的梁軍,也有些不明所以,“梁軍撤退有序,倉促之間我軍難以渡河,也無再戰之力,四郎不可莽撞,我軍回去支援陛下。”
辛四郎斜了一眼周云翼,沒有頂撞。
蒲津關之西大營內,激戰仍在繼續。
氏叔琮領著騎兵沖向天子旌旗。
眼見沖到中軍大帳之前,高行周領八千步卒從左翼殺出。
高行周領軍作戰,從來都是以攻為主,不重視陣列,八千人在各部都頭的指揮下,像漁網一樣撒開,直接沖擊梁軍騎兵。
梁軍措手不及,只一個接觸,便倒下四五百騎。
中軍大帳前長矛如林,架在木柵之上,唐軍陣列嚴整,而旁邊高行周來勢兇惡,氏叔琮不敢硬沖,轉向右陣。
兩軍大戰,千軍萬馬,機會往往只有一次,錯過了就再也不會回來。
此時唐軍前陣開始合攏,黨項騎兵被鎖在陣外,這么長時間沒有擊潰步軍陣列,黨項人更不敢沖擊,在外圍游弋,以騎射騷擾。
唐軍在前陣在李效奇的指揮下,開始向內擠壓梁軍騎兵的活動空間。
梁軍本來就只有八千騎兵,黨項人拉稀了,所有的壓力都集中在梁軍身上。
騎兵的速度不斷被遲緩,氏叔琮意識到大事不妙。
“氏將軍,我軍不宜久戰,唐軍不可擊,牽制任務已經完成,大王應該是渡河了!”張歸厚諫言道。
無論是資歷還是能力或者武力,張歸厚都在氏叔琮之上。
不過張家兄弟三人在梁軍中勢力雄厚,朱溫分而化之,以張歸霸為大將,壓制張歸厚、張歸弁兄弟。
氏叔琮回身一看,渡河的八千騎兵此時此時人人帶傷,雖然士卒戰意不減,但這么長時間的激戰,戰馬已經露出疲態,只得率領騎兵向最薄弱的北面突圍。
張歸厚一馬當先,北陣中無人能擋,被破開缺口。
高行周的八千步卒追不上,原有的三千騎兵被他當寶貝疙瘩留在洋州修整,現在只能暴跳如雷的追著敵騎吃灰。
李曄的關門打狗計劃功虧一簣。
這就是沒有騎兵的代價,想來就來,想走就走。
步軍陣列即使能阻擋騎兵,但想要留住他們太難了。
梁軍騎兵突圍后,黨項人也跑了。
剛才還無比慘烈的戰場,漸漸平靜下來,留下一地尸體,大部分都是手無寸鐵的百姓,少部分是唐軍的,梁軍傷亡不大,黨項人基本沒有什么損失。
“朱溫退軍了?”李曄聽了周云翼的稟報,有些不可思議,往深一想,便猜到應該是李克用動手了。
梁軍和晉軍生死大敵。
在李曄的設想中,梁軍應該是跟晉軍死磕,直至一年之后,李克用扛不住,但不知道為什么,朱溫偏偏跑來攻打關中。
不過朱溫這一退,關中將迎來戰略發展期。
也許朱溫以后會引大軍再來,但那個時候,關中也不是現在的關中。
“此番擊退梁軍,孟將軍居首功!”孟方同的回歸讓李曄欣喜不已,若不是他以火船阻遏梁軍渡河,恐怕梁軍已經踏入關中大地。
“末將謝陛下。”如果之前孟方同加入唐軍還有些不情不愿,現在已經完全心悅誠服了。
正說話間,斥候從帳外飛奔而入,“報陛下,楊師厚將軍傳來捷報,已拿下韓城,”
“好,楊將軍不愧是我軍大將!”李曄欣喜若狂,拿下韓城,就等于補上關中的最后一塊短板,從關東進攻關中的三處戰略要地,全部掌握在手中,關中坐擁山河之險,從此無憂!
“咳——”
辛四郎大聲咳嗽起來,把胸脯挺高,斜眼望著李曄。
“拓跋云歸血戰河灘,力挫梁軍,真乃我大唐鐵壁。”
拓跋云歸聽到皇帝褒獎,立即滿臉紅光,“謝陛下。”
“咳——”
辛四郎咳的更大聲了,不過李曄始終都沒看他,“李效奇臨危不亂,指揮有方,亦是將才!”
九個指揮使中,李效奇最是低調,最服從軍令,這次指揮矛陣擠壓梁軍騎兵,也是可圈可點。
“謝陛下!”李效奇激動不已,這還是他第一次被皇帝褒獎。
辛四郎又咳了幾聲。
這么咳來咳去,挺影響帳中氣氛,李曄道:“四郎若是身體不舒服就下去休息幾天。”
辛四郎一臉委屈,“陛下是不是漏了什么人?”
李曄裝不明白,“誰?”
辛四郎頓時大聲叫屈起來:“陛下偏心。”
帳中之人都大笑起來。
李曄笑了兩聲,旋即從軟塌上站起,對辛四郎拱手,正色道:“若非四郎,朕安能坐在此地?”
辛四郎固然有種種缺點,卻是最忠心的,在潼關之上,面對廳子都,是他力挽狂瀾,一人擋住幾十人,最危險的地方總有他的身影,數次救李曄的命。
辛四郎滿臉紅光,仰頭大笑,極為得意:“哈哈,此乃末將本分,若不是周云翼攔著,末將早就沖過河去,生擒朱老三!”
帳中唯有高行周悶悶不樂,氏叔琮的突圍令他耿耿于懷。
因為擔心皇帝安危,才提前發動,讓氏叔琮看出不妙,提前跑了。
“諸位與將士們的功勞,軍功曹正在清點,不過在此之前,還有另一筆賬要算。”那些在陣前被殘殺的百姓,令李曄到現在都不能釋懷。
身為皇帝,不能保土安民,如何收復關中人心?
“現在關中三處出口,俱被我軍封鎖,氏叔琮跑不了!傳朕旨意,關中藩鎮,但有敢收留氏叔琮者,與其同罪!李思孝大逆不道,依附梁賊,為虎作倀,免其鄜坊節度使之職!”
都說秋后算總賬,現在正好是秋后,該跟鄜坊的李思孝算算賬了。
再說這場大戰下來,雖然擊退了梁軍,但損耗極大,打起來仗來,糧草損耗極為驚人。
秋收的六十萬石糧食,才短短的一兩個月時間,人吃馬嚼,已經去了四分之一。
若是不打鄜坊,李曄都拿不出東西論功行賞。
空頭支票打多了,皇帝的公信力就會下降。
不能讓將士們在前線玩命,什么賞賜都沒有。
又想馬兒跑又不給馬兒吃草,軍隊的戰斗力會直線下降。
而且拿下鄜坊之后,整個渭北的肥沃土地連成一線,只要興修好水利,又是萬頃良田。
諸將目光灼灼。
“拓跋云歸,朕把蒲津關交給你!”
“末將領命!”
“周云翼,你部騎兵追著氏叔琮,不需與他交戰,把他往西北方向驅趕。”李曄想以氏叔琮試試西北諸鎮的反應,特別是朔方韓遵對朝廷的態度。
當然,氏叔琮可以不入朔方,而是向北進夏綏定難軍。
而李思恭有很大可能收留這支梁軍孤騎,那樣正好給了李曄討伐的借口。
至于氏叔琮這個弒殺昭宗的劊子手,李曄已經不打算給他活路。
“其他諸軍,隨朕前去坊州問罪!”
坊州是鄜坊鎮的治所,因其境內有馬坊,武德年間,以坊州為名,此地不僅是漢唐重地,亦是華夏先祖黃帝的陵寢之地,上古時代,華夏先民便在此地休養繁息。
這樣一個地方淪落外族之手,簡直是對中原帝國的侮辱。
唐軍在同州休養了十日,張承業將后續輜重糧草運來,大軍才動身。
鄜坊和夏綏的請罪書早已送達李曄面前,他看都不看,當著使者的面一把火燒掉。
這么多唐民在眼前被殺,已經觸動了李曄的逆鱗。
五日行軍之后,大軍依次到達坊州城下,為了壯大聲勢,李曄連輔軍都壓上,四萬輔軍,三萬戰兵,加上民夫,差不多十萬人兵臨城下。
坊州大門緊閉。
李曄騎馬帶著親衛圍著坊州城轉了一圈,見守城都穿著唐軍甲胄。
不過黨項人跟中原人長相差不多,一時也難以確認是不是唐人。
“城上人聽著,陛下天軍已到,爾等休要冥頑不靈!”幾百親衛沖著城頭大喊。
“黨項人就是不見棺材不掉淚,陛下稍待,半日之內,末將必打破城池!”高行周躍躍欲試。
李曄詔令已經在大義上否定了黨項人對鄜坊的統治權。
人心浮動是難免的。
文德元年,鄜坊節度使東方逵病逝,朱玫作亂長安,李思孝趁亂襲取鄜坊,僖宗駕崩,昭宗剛剛繼位,朝廷自顧不暇,只能捏著鼻子認了。
黨項人經營鄜坊至今,也才六七年時間,整個鄜坊境內唐民對黨項人并不認同。
遠不是經營百余年的夏綏鎮可比。
城上守軍見了天子旌旗,一個個畏畏縮縮,如喪考妣。
“高將軍何必著急,鄜坊是我華夏故地,能保留一分生機是一分。”李曄還指望靠坊州的府庫給將士們發福利。
聽到皇帝這么說,高行周也就不再堅持了。
過不多時,一六十左右的老者顫巍巍的出現在城頭,穿著唐人衣冠。
李曄還以為是李思孝手下謀士,沒想到此人直接對著李曄哭拜,“末將李思孝拜見陛下,前番冒犯陛下,皆是不孝子李成齊所為,末將并不知情,還望陛下明察!”
唐軍在跟梁軍大戰十幾天,又在同州準備了十天,這么長時間,都沒見他來請罪,現在大軍一到,李思孝推脫的一干二凈。
這簡直是侮辱李曄智商。
李曄心中冷笑,也不生氣,面上一團和氣,“原來如此,朕錯怪將軍了,將軍快快打開城門,朕向將軍賠罪。”
李思孝當然不會傻到真的打開城門,在城頭哭哭啼啼,然后“哎呀”一聲,暈了過去,被身邊的侍從接住。
早不暈,晚不暈,偏偏這個時候暈。
果然是人生如戲,全靠演技。
李曄有這個耐性墨跡,身邊的辛四郎沒有,扯著喉嚨大吼:“死了沒有,死了就快把城門打開,戰又不戰,降又不降,卻是作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