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長安蕭瑟相比,汴州城要繁華許多。
樓宇鱗次櫛比,街上行人摩肩擦踵,各色商鋪林立,叫賣聲不絕入耳,一派興旺繁榮景象。
一名騎士快速穿過鬧市,頭盔上插著三根紅色雉羽,行人習慣避讓,騎士馬術高超,速度雖快,卻沒有撞到任何行人和物什。
穿過長長鬧市,到了梁王府,速度仍是未減,門前護衛見了頭盔,不作任何阻攔,健馬一躍而過。
直到幕府堂前,騎士才下馬,半跪于地,雙手托舉文書,高聲喊道:“河中急報!”
立即有人小跑出門,取走文書,送入內堂,恭敬放在方幾之上。
坐軟榻上之人,年近不惑,面相清矍,正在奮筆疾書,看也不看文書。
“敬中允。”旁邊一方面闊耳文士小聲提醒。
軟榻上之人這才停筆,伸了個懶腰,起身在堂中來回踱步,卻仍是不看文書。
此人正是朱溫座下首席謀士敬翔,在朱溫討平秦宗權之戰里立下功勞,被唐廷封為太子中允,雖只是個五品,但在這汴州城里,早已是大名鼎鼎。
朱溫攻打朱瑾兄弟,留敬翔坐鎮汴州。
過不多時,外面又有稟報聲:“關中急報!”
敬翔快步走到堂外,接過文書,親自拆開來看,臉上浮起一抹喜色。
方臉文士拱手道:“可是關中有動靜了?”
敬翔道:“李茂貞已經出兵,王行瑜和李思孝也已動身。”
方臉文士不解道:“唐廷疲弱,冢中枯骨而已,難有作為,中允為何還要如此看重?聯合三路大軍攻伐長安?”
“疲弱?這一年來,皇帝奪神策軍權,收難民,查抄土地,清算人口,討伐鎮國軍,興修關中水利,假以時日,必成梁王大患,劉掌書,我們身為梁王臣子,就要為梁王消除所有隱憂,所以大唐必亡,梁王才是天下共主!”敬翔語氣中帶著怨恨,清瘦的臉微微扭曲。
劉捍第一次在敬翔臉上看到這樣的表情,他是汴州本地人,不理解這位關中才子的怨恨從何而來,“還是敬中允思慮周全,長安若破,關中震動,皇帝必軍心大亂,不戰自潰,只是我軍在河中似乎不妥,張存敬雖然驍勇,但未必擋得住周德威,河中落入李克用之手,我軍想再奪回來,怕是要大費周章。”
“張存敬非庸將,能纏住周德威一個月即可,我已奏請梁王,選派精兵強將馳援河中,劉掌書無需憂心此事。”
看到敬翔一副成竹在胸的樣子,劉捍不再問了,目光卻是落在那封沒開啟的文書上。
心中雖是好奇,不過敬翔沒看,別人是不能看的。
李曄望著城下手無寸鐵的百姓,衣衫襤褸,臉上沒有絲毫表情,眼中只有絕望,像一具具行尸走肉,麻木的向城墻挪動。
不時有漫不經心的羽箭從后方飛來,或是落在地上,或是插在人身上,然后那人一聲不吭倒下,沒有哀嚎,仿佛死亡才是解脫。
戰爭終于在他面前露出猙獰面目。
李曄的心跌落谷底。
李罕之用心險惡,就是用無辜百姓來吸引潼關火力,同時打擊守軍士氣。
神策軍還好,至少打過很多仗,見慣了生死。
但親衛軍都是青年子弟,也許在忠義堂聽過很多慷慨壯烈的英雄故事,真正身臨其境,又是另外一回事。
就連一向好戰的高行周也沉默起來,面色鐵青。
進入弓箭有效射程范圍內,見關上沒有動靜,敵營中沖出一隊甲兵,抬著長梯,跟在難民之后。
“陛下,不可再猶豫了!”李筠勸道。
只要李曄一聲令下,關下的難民就成了無辜冤魂。
若他不下令,敵人會繼續驅使他們登城。
李曄回望身邊親衛,皆面色不忍,眼神里有退縮之意。
這個時候不能猶豫了,軍心若是渙散了,潼關怎么守得住?
潼關若是不在,關中大好形勢頃刻煙消云散。
李曄大聲道:“放箭!”
箭如雨下,但大部分士卒心中不忍,弓箭無力,落在難民之前兩三步的地方。
敵軍甲兵見此情形,加快速度,跟難民混在一起,推搡難民加快腳步。
李曄終于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了。
這是你死我活的戰爭,容不得心慈手軟。
李曄大怒,吼道:“你們都沒吃飯嗎?想想潼關后面你們的家園,你們的父母兄弟,你們的妻兒,敵人若是打下潼關,你們的家人會比下面的人更慘!”
話剛說完,敵人已經沖到城墻之下,長梯豎起,難民開始登梯。
李曄抱起一塊石頭奮力砸了下去,他親眼見到一個難民腦漿迸裂,心中一陣惡心,但仍是抱起第二塊石頭扔下去。
他的心在滴血。
一種無以名狀的痛苦漫延全身。
終于,士卒們不再留情了,箭石懼下,難民很快傷亡慘重。
敵人甲兵這才不慌不忙咬著長刀,攀梯而上。
李曄剛一露頭,身邊就有人驚呼:“小心!”
一聲悶哼,一支羽箭射穿頭盔,插在他臉上,鮮血如注。
李曄趕緊讓人扶他下去療傷。
敵軍分成兩撥,一撥人攀城,一撥人在五十步外射箭,箭法相當精準,有守軍剛一露頭,就被射中眼窩。
李筠扛著盾牌觀察城下,立即大喊一聲:“放夜叉檑!”
李曄之前見過夜叉檑,就是一根粗重圓木上鑲嵌尖鐵刺,兩端用繩索綁住,拋下城墻,可對攀城敵人造成重大傷亡。
不過李曄對這玩意兒的效果存疑。
果然,拋下的夜叉檑收回的沒有幾個,被敵人斬斷了繩索。
“弓箭手,拋射城下五十步。”李筠接著下令。
華州軍弓箭手彎弓搭箭,一輪拋射,立刻傳來敵人慘叫。
李曄算是看明白了,守城人多沒用,就讓高行周所部下去養精蓄銳,又讓馬開山帶兩千親衛軍做后備。
守城指揮權交給李筠,自己肚子里的那些半吊子軍事水準就不拿出來丟人現眼了,帶著親衛都在城樓里待命。
第一波攻勢只是試探,李筠指揮有方,潼關防守嚴密,兩個時辰后,敵人拋下幾百具尸體后撤退。
守軍傷亡不大,傷者很少,二十多人,卻有一百多人被射中了面門,當場斃命。
敵軍箭術了得。
潼關是山城,敵人的兵力優勢無法展開。
只要內部和后方不出問題,潼關牢不可破。
當年安史叛軍能打破潼關,完全是玄宗在后方瘋狂背刺,殺名將高仙芝、封常清,又令哥舒翰倉促出關送人頭。
而黃巢能攻下潼關,也是朝廷昏聵,不管潼關守軍死活,既無援兵,也無供給,城內士卒糧草斷絕,被敵軍翻過山道前后夾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