鴨川總體類似一個“丫”字。
“丫”字上方分叉的兩條線,分別是左邊的賀茂川、右邊的高野川。
“丫”字三條線交叉的點,是鴨川三角洲。
平時市民或者游客會在上面游玩、野餐,附近京都大學的學生,會跑來放煙花、看書、寫真。
此時,鴨川三角洲上移植了三棵垂櫻,如華蓋的垂櫻下,是東瀛三位統治者的御座。
“丫”字下方的直線,就是鴨川。
鴨川兩岸落英繽紛,櫻花跟著鴨川之水一起順流而下,快到「丸太町橋」的時候,就是源清素露臺的位置。
鴨川三角洲距離「丸太町橋」1.4公里,走路大概要14到18分鐘。
上游發生的事,除非使用神力,要不然就是兩個地方。
時間鄰近七點,眾人逐漸安靜下來,等對面嬉笑的源清美等人也沒了聲音,納涼祭正式開始。
源清素聆聽著眼前鴨川的潺潺水聲,很遠的地方傳來煙花聲,天空一片絢爛。
水面幻化,浮現出鴨川上流的場景。
四國神主身穿朝服,站在鴨川三角洲正對面,面向京都之主。
京都之主坐在御簾后面,依舊看不清長相。
在京都之主左邊,是神林御子的父親大御所。
大御所是一位清俊的中年人,正舉杯喝酒,面帶笑意,讓人覺得親近。
京都之主右邊,是北海道的主人太閣。
太閣是一個昏昏欲睡、斜靠在背椅上的老人,一副病懨懨的瘦小模樣,連身上的冕服都稱不起來,蜷曲在那兒,活像一個裹在襁褓里的嬰兒。
源清素目光向下,能看見最接近御座的神林御子。
垂枝櫻爛漫得猶如一座火山在燃燒,她就在這么一棵櫻花樹下,白子跪坐在她身后,小蝴蝶落在白子肩上。
神林御子對面,屬于伊勢神宮巫女的露臺上,卻是空空如也。
源清素猜測,姬宮十六夜應該在御簾后面,老老實實給京都之主倒酒、擺菜,干著侍女的活。
再往下,坐在左邊和右邊第二個露臺上的人,就看不清了。
月色朦朧,微風吹拂,櫻花簌簌作響。
京都四野,清水山、稻荷山、比叡山、東山、大文字山、嵐山、愛宕山等等,這些山原本都在燃放煙花,此時也停了下來。
萬籟俱寂中,整個京都只剩下四國神主唱誦祝辭的聲音。
“臣代表公卿百官,在此頌祝:”
“陛下以明德治天下,故天降祥瑞、八月櫻開,可喜可賀!”
源清素手捏起落到膝蓋上的三片花瓣,輕輕撒在水面上,目送花瓣被水帶走。
等看不見櫻花了,祝詞正好結束。
“......愿陛下垂統千秋,萬代永治關西。我等公卿百官、黎民百姓,唯竭誠忠君,以報陛下之恩德!”
致辭完畢,四國神主對著御座跪拜,接受京都之主的旨意。
“實賴諸位公卿、臣、連、伴造、國造等忠誠事天,方得此吉象,今后爾等尤當敬神祇、潔吾身,共期天下繁榮。”
儀式結束得很快,京都之主沒有領導的壞習慣,只說了一句。
各座山上,再次燃放煙花。
舞女赤足,踩水花進場;鴨子和鯉魚來往不絕,桌上的菜品也換了新的。
三弦音、琵琶聲、笛聲,聲聲入耳。
櫻花自天而降,散花如雨。
坐在源清素上方的,是一位武士打扮的賓客,正一邊望著舞女的屁股和胸部,一邊喝酒。
“不錯,不錯,你覺得怎么樣?”這人對源清素說。
“什么?”源清素正在用筷子剔下金目鯛雪白的魚肉。
“這些舞女的胸部和屁股,”武士指著鴨川說,“在下是屁股派。”
源清素邊吃魚肉,邊打量在水面里跳躍如鹿的舞女們。
舞女不全是美人,但長相至少也是端正,更重要的是,各個身材嬌俏動人,曲線優美。
“一定要選的話,我應該是普通派,喜歡胸部。”他說。
“其實女人也不能光看胸部和屁股,”那武士說,“比如一個小腹凸起的女人,不管胸怎么樣,屁股如何圓潤,長相多么精致,都難以吸引男人的目光。”
源清素點頭。
那武士又說:
“其次是性格,動不動就嫉妒的女人,實在沒什么意思。在下之前交往一個女人,長得不算好看,但床上有幾分動人之處,后來,看在下和別的女人來往,立馬就嫉妒起來,甚至打到我門上。”
“打得好。”源清素鼓掌道。
伺候兩人的侍女掩嘴偷笑。
武士一愣,隨后露出一副掃興的樣子,扭頭自己喝酒去了。
這時,水面又浮現出光影,源清素看去,原來是有人進獻寶物。
“高野山奉上龍鱗一枚!”
身邊的人立馬開始議論,這枚龍鱗就是當年空海大師在神泉苑求雨,天竺的善女龍王留給他的。
任何疾病,只要將龍鱗含在口中,都能治愈。
聽到這龍鱗的作用,源清素想起姬宮十六夜曾經說過的一句話:學醫沒出路。
高野山的僧人剛退下,又有人上前。
“奈良春日大社,獻上白鹿式神!”
古代一直有白鹿是祥瑞的說法,這式神雖然沒什么用——事實上,絕大多數東西對京都之主都用不上,但對于統治者,祥瑞比什么龍鱗好一些。
接下來,源氏獻上《藥草喻》一章,據說里面有一個小藥田秘境,適合各類草藥生長。
又有平氏站出來,奉上名為《蟬折》的折扇,揮扇之間,可以使出風刃,也可以掀起暴風。
然后安倍一族組長走出來,上供了一篇咒法,能搜尋天地之間的式神。
安倍之后,是蘆屋族長,又是一篇咒法,能讓普通動植物變成式神。
藤原家、菅原家、小野家、武田家等等。
貴重的法器、失傳的經卷、玉雕的觀音、黑檀木的神像,這些寶物無不神光涌動,超邁出塵。
別說中游、下游的人,連上游的歌仙、大貴族、大臣們,見了也要流口水。
源清素更是雙眼放光,恨不得把這些寶貝全帶回去,藏在自己的小木屋里。
“陛下。”一個源清素熟悉的人走了出來,在箱根有過一面之緣的天目一箇。
這人又是歌仙,又是世代相傳的鍛造家族,所有人都好奇地看著,想見識一下今年又有什么神器。
天目一箇拿出一個白凈的玉瓶。
“陛下,天目一族自上古一來,追求鍛造‘現世之器’。”
源清素聽姬宮十六夜說起過,所謂‘現世之器’,指‘能突破普通人看不見神力的知見障,打破自古以來的天地規則’的神器。
“臣幼年時,得到一塊殘碑,碑上的銘文記載了一門古怪的煉器咒——以星空為材料,熬煉出汁液。”
“臣鉆研五十年,最近聽「大日如來咒」,苦思四個月才得以入門,練成一小瓶。”
天目一箇打開瓶塞,從俯視的角度看去,瓶里裝著的是泛著幽藍光澤的黑色液體。
“啊,里面有星塵!”對岸的源清美突然喊了一聲。
眾人聽了,凝神看去。
果然,里面有細小光芒,如同星云一般緩緩旋動。
“此物名為:星空液,獻給陛下!”天目一箇將白瓶舉過頭頂,四國神主上前收下。
之后又有歌仙上前獻禮,但除非是世家出來的歌仙,要不然拿出的禮物只能算好東西。
眾人的話題,依舊留在星空液上。
“真能打破神明之氣的知見障?”
“如果用星空液鑄造武器,是不是能讓普通人傷害到妖怪?飛機、大炮能否派上用處?”
“天目大人進獻給陛下才一小瓶,練出足夠武裝普通人的量,那要多久?”
“我看‘現世之器’的作用不在那里,以星空為材料,這樣的神器,威力恐怕超過妖怪殘骸練成的神器,以后殘骸神器絕對會降價!”
“我倒是好奇,普通人看見神力,會有什么樣的反應!”
“別想那么遠,‘現世之器’能不能練成,還不一定呢,天目大人也只是獻上材料,沒有給出成品。”
星空液的出現,讓這些見多識廣的貴賓都浮想聯翩,議論紛紛。
直到一個不怎么起眼、官位只是大夫的大臣,高捧著一個寶箱站出來。
這人跪在水面,寶箱依舊舉過頭頂,畢恭畢敬。
眾人好奇地望著,連歌舞都不看了。
對寶物恭敬,除了祖先的武器(比如前幾天,平氏派人轉世成源賴政,向源氏索要的獅子王),要么就是和京都之主有關。
這位大夫手里的寶箱,難道裝有哪一代京都之主的遺物?
但只是一名大夫,雖然是殿上人,地位凌駕于蕓蕓眾生之上,在納涼祭上,站出來送禮只能算是湊數,能有什么寶貝?
正這么想著,那名大夫恭聲說:
“陛下,重寶!”
“何寶?”京都之主懶散又威嚴的聲音,從簾帷內傳來。
那聲音已經超越了好聽與否,非要用形容,只能用‘那就是京都之主該有的聲音’這句。
眾人除了感嘆京都之主的魅力,注意力越加集中。
大夫這個官職雖然低,但每年都能參加納涼祭,見識絕不會差,這樣的人說出重寶,值得期待。
那名大夫頭垂得越低了。
“臣,偶然所得——”他緩緩打開箱子。
眾人連忙看去,連打算眼不見、心不煩的源清素,都忍不住投去視線。
小箱子里,放了一塊黃布,黃布上,呈放著一頂男子束頭發的頭冠。
源清素雙眸微瞇,暗紅色羽織翻飛,黑色神力注入瞳孔。
頭冠青光流轉,空靈蘊藉,神妙無比,似與天地之理相合,而且明明以黃金鑄造,卻帶著一股出塵之氣。
“這是什么?”有人問。
“這難道是——”天目一箇猛地站起身,掀翻了身前的案幾,菜肴清酒撒了一地。
侍女連忙彎身去收拾。
天目一箇不管不顧,睜大雙眼,不可思議地盯著寶箱里的頭冠。
“天目兄,這到底是什么?說出來讓大家一起見識見識嘛。”身穿「當世具足」的伊達政宗笑著說。
天目一箇沒理他,厲聲對那名大夫說:“這個東西,你從哪兒來的?!”
“天目,不要激動。”四國神主說了一句。
天目一箇這才咽了口水,深深看了頭冠一眼,向鴨川三角洲行了一禮,重新坐回去。
“到底是什么呀?”箱根神社的蘆巫女,又變成了蘋果臉的小女孩,聲音清脆。
“陛下,”那名大夫恭聲說,“這是大明朝嘉靖皇帝,戴了三十年的香葉冠!”
仿佛有雷擊在鴨川,所有人身體感覺到麻痹。
“怪不得,怪不得。”伊達政宗反復說著,比剛才的天目一箇還要震驚。
鴨川上游的人,全都陷入沉默,目光火熱地盯著黃布上的香葉冠。
中游的人,世家子弟一個一個滿臉震驚,部分相關知識淺薄的人,則疑惑地看來看去。
下游更不用說,絕大多數人不知道這是什么。
源清素也正疑惑著,既然有修行者,那嘉靖皇帝肯定不是一名普通的皇帝,但束發的香葉冠,能有什么用?
難道封印了比四神獸還要厲害的靈?
正這么想著,就有武士說:“這里面難道有厲害的式神?”
“蠢!”一個滿臉火熱的貴族老者,臉上寫滿癡狂,“嘉靖皇帝的香葉冠,什么式神能比得上?!這是絕世珍寶!”
“老頭,到底有什么珍貴的,你倒是直接說。”有武士不耐煩地催促。
那貴族老者深吸一口氣,解釋:
“嘉靖皇帝是統治明朝時間最長的皇帝,總攬朝綱,冊封三世活佛,編纂《武論》,當年華縣混沌翻身,死了足足83萬人,那可是凌駕于縣級之上的妖怪,被嘉靖隔著萬里之遙擊斃。”
眾人面面相覷,難以想象有人能靠一己之力消滅妖怪。
在東瀛,村級的妖怪都要眾人合力。
更何況還隔著萬里?還是縣級之上的妖怪?縣級本身就足以毀天滅地。
“這又怎么樣?和這頂香葉冠有什么關系?”又有人問。
“我聽說,嘉靖皇帝一心修玄,日求長生,難道這頂香葉冠,和嘉靖皇帝的強大有關?”貴族那邊有人問。
“或許。”貴族老者長出一口,總算從香葉冠上移開視線。
“或許?”
“嘉靖皇帝三十年不上朝,在西苑看了多少咒法秘籍,你們知道嗎?《道藏》、《道德經》、《華南經》、《陸王心學》、《陰陽五行》、《妙法蓮華經》、《苦功悟道經》、《大日如來經》、《過去經》、《未來經》、《內丹三十六訣》,中華所有經書咒法,就沒有他沒讀過的!”
“難道......”有人聲音顫抖,視線望向香葉冠。
“沒錯!”貴族老者語氣肯定,“那么多經書,就算以嘉靖皇帝的器量,也不可能全部記住,但這頂戴了三十年的香葉冠......全記住了”
眾人霎時間沒了聲音,喉嚨像是被堵住,隨后又劇烈的喘息。
他們在心里痛罵那個大夫。
有這樣的寶貝,不藏起來一個人鉆研,然后不小心暴露消息,讓眾人爭搶,非要拿出來獻給京都之主!
京都之主統治關西數千年,從來沒有變過。
柳生家傳了五百年,只不過挑撥大阪人與京都人之間矛盾,試圖獨立,立馬被滅了滿門。
只剩一個遺孤,和神道教混在一起,茍延殘喘。
這要是讓香葉冠進了清涼殿,眾人一輩子也別想碰。
“陛下,”這時,水波蕩漾,那名大夫又說,“這香葉冠是一件神器,據說用通天建木建造。”
“對了對了,”天目一箇點頭說,“通天建木雖然是木,但通體金色,是天下至堅之物,所以才能溝通天地人神。”
“所以......”大夫頭垂得更低,簡直要埋進水里,“此物,需要認主。”
整條鴨川,死了般寂靜。
只有煙花、櫻花、鴨子,不知憂愁的綻放、迷戀流水、嬉戲。
要想使用神器,器量必須足夠,而且下一代使用者,必須比上一代使用者的器量深。
目前唯一例外的,只有神巫代代相傳的「神巫綾」。
但神巫本身特殊,連神力色彩都會傳下來,眼前的頭冠肯定不屬于這種代代相傳的寶物。
然后,這是嘉靖皇帝戴了三十年的頭冠,要得到它,必須比那個統治明朝四十多年的皇帝器量深?
比那個隔著萬里,靠著一己之力,殺死縣級以上的妖怪的皇帝器量深?
眾人把目光,投向鴨川三角洲上的京都之主、大御所和太閣,有人期待,有人看熱鬧。
“我的,這是給我的。”源清素心癢得要把心掏出來撓一撓,恨不得與姬宮十六夜合伙,今晚就偷了它!
他向來自命不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