郾城以西二十里處，吳景忠趴在草垛旁小心眺望遠處的村莊。
此時的他異常狼狽，臉上、身上滿是汗水和泥土，往常梳的整整齊齊的頭發也塌下來貼在額頭上，顯得有些滑稽。
他之所以這樣，是因為X師已經發現鄭庭炳三人跑了，藍弘昌出動了上千人，猶如發瘋一樣四處搜查。
郾城周邊的所有道路全被封鎖，凡是與鄭庭炳三人年齡、長相相似者一律扣押。
為了躲避追捕，吳景忠避開大路，只走田埂和小道，險之又險地繞過了封鎖。
“呼哧呼哧”
月亮藏在云層之后，漆黑一片的村莊內響起了幾聲犬吠，氣喘吁吁的吳景忠鉆進草堆，準備天亮了再行動。
現在這個時節，到處都在打仗，加上災荒的緣故，村民的警惕性很高，摸黑進村很容易被發現，白天反而安全。
吳景忠閉上眼睛和衣而睡，耳朵卻始終關注著草垛外面的動靜，心中不斷問候鄭庭炳的祖宗。
要不是對方非要輕車簡從，藍弘昌怎么敢對他們下手，現在就看總部什么時候收到那封電報了。
一旦山城知曉X師之事，肯定會派人支援，到時候藍弘昌就會知道什么叫軍法無情。
想著想著，吳景忠的眼神突然一凝，不對，洛城站有問題！
剛剛他只顧得上逃命，但忘記了一點。
X師高層為什么在事敗后選擇大張旗鼓的抓人，而不是逃跑呢？
這說明對方確信只要殺了他們，便沒有人知道案件真相，那封電報或許根本沒有發出。
MD，想起洛城站正副站長的謙卑笑容，吳景忠恨得牙根直癢癢。
正在這時，遠處傳來幾聲槍響，他趕緊扒開稻草朝外看去，發現一隊士兵將村莊團團圍住。
這些士兵見門就砸，進門后翻箱倒柜，看到好東西便收入囊中，絲毫不管房主在旁苦苦哀求。
一個多小時后，士兵笑嘻嘻的撤離，村莊重新恢復了安靜，只留下欲哭無淚的百姓。
匪過如梳，兵過如篦，原本一貧如洗的村民失去了為數不多的財物，甚至連過冬的糧食都被拖走。
至于才經歷過災荒的村民，沒了糧食會不會餓死，根本沒人在乎。
將這一切看在眼里的吳景忠內心毫無波瀾，果軍的做派世人皆知，這些人沒有殺人，只搶東西，已經算是軍紀嚴明了。
幾個小時后，冬日的陽光撒在豫東平原之上，吳景忠偷偷潛入村莊，翻進了一戶人家的院子里。
又過了十多分鐘，一個穿著粗布棉襖，頭戴三角巾的村婦手挎竹籃扭著大腚向著西方走去，那戶人家的桌子上也多了幾張鈔票。
走出幾里地，男扮女裝的吳景忠將竹籃里的舊衣服埋入土中，又辨認了一下方向，腳步驟然加快。
不過他的目的地不是魯山，X師倒賣的物資里有盤尼西林，鬼知道軍醫院有沒有跟X師勾結。
以目前的情況，豫省以及周邊只有一個地方最安全，那就是地下黨根據地。
雖然吳景忠不想承認這一點，但事實就是如此，比起果黨自己人，地下黨那邊更加可信。
腦中回憶著豫省地圖，一個地名在他的腦中冒了出來，伏牛山。
根據軍統搜集的情報，民國二十七年，西北向伏牛山派遣了一批干部，秘密發展政治和軍事力量。
去年年中，兩黨摩擦加劇，伏牛山根據地面積縮小，核心人員卻沒有損失太多。
當地地形復雜，林深谷幽，適宜游擊戰，果軍在對方手上吃了大虧。
所以即便藍弘昌知道他在伏牛山，也鞭長莫及，吳景忠想到這精神一振，腳步輕快了不少。
從郾城到伏牛山，直線距離二百五十公里左右，這點路程對一名職業特工來說不算什么，兩三天的功夫就能抵達。
可惜他的這份好心情只持續了半天時間，隨著離伏牛山越來越近，吳景忠發現了一個大問題。
不光是X師的部隊在追捕他們，其它果軍部隊也在行動，涉及到的師一級部隊共有三支。
這個發現令吳景忠脊背發涼，藍弘昌的同伙遠比想象的要多，而且如此大的部隊調動，背后定然有人遮掩。
藍弘昌的后臺到底是誰，湯長官？還是第一戰區其他高層？
吳景忠的腦袋有點亂，行動也越發謹慎，遇到人數超過百人的村莊便遠遠避開，渴了喝臟水，餓了偷，不對，是買村民的糧食，一路直奔伏牛山而去。
經過三天艱難跋涉，吳景忠總算到了伏牛山邊緣，可由于地下黨的緣故，進山道路的盤查非常嚴格。
他嘗試了幾次，不僅沒能混進去，還被巡邏隊發現了蹤跡，幸虧士兵看“她”像個走親戚的村婦沒有檢查，吳景忠這才逃過一劫。
“噓～”
巡邏隊里一個老兵油子朝著“村婦”背影吹了聲口哨，同伴面露嫌棄，這種又矮又胖的女人，對方竟然也下的去嘴。
老兵油子不屑道：“你們懂個p，這種女人才帶勁。”
吳景忠不知道自己的清白差點沒了，他在附近轉了一圈，找了個靠近伏牛山的村子守在村外，耐心等待著什么。
就這樣等了整整一天，夜深人靜之時，一人走出了村莊，看樣子是要進山。
吳景忠露出笑容，貓腰悄悄跟了上去，跟他預料的一樣，伏牛山附近的村子果然有地下黨的人。
跟西北打了多年交道，加上自身也曾是其中一員，吳景忠很清楚地下黨的行事風格。
對方能在群敵圍繞的環境下發展壯大，只有一個原因——依靠群眾。
面對國府的重重包圍，伏牛山上的游擊隊沒有被消滅，當然是因為有人在暗中支持，否則餓也餓死了。
吳景忠跟著那人身后，穿過一道道封鎖線，順利進入了山區。
不知不覺中，天空漸漸飄起了雪花，荒涼的山林被染成了白色，能見度下降了很多。
望著前方越來越模糊的背影，吳景忠只能拉近與對方的距離，這么做有點冒險，但總比丟失目標要強。
一旦丟失目標，想要在數百平方公里的伏牛山里找到游擊隊，無異于大海撈針。
風雪席卷過大地，地下黨眼線留下的足印轉眼消失不見，吳景忠心中焦急，加快了追趕速度。
當他經過一片山坳時，身后突然被一根硬邦邦的東西頂住，手上的竹籃也被人拽走。
“別動！動就打死你！”
一個冷冰冰的聲音響起，吳景忠嚇得連忙舉起雙手，同時出聲解釋。
“別開槍，我有重要情報要見你們的長官。”
聲音的主人沒有回答，只是命人對吳景忠進行搜身，他隨身攜帶的證據很快就被發現。
“隊長你看，這家伙懷里有張紙條，上面不知道寫了什么。”
過了一會，聲音再次響起：“我又不識字，你給我看什么，帶回去讓指導員瞧瞧。”
話音未落，吳景忠只覺得眼前一黑，腦袋已然被套上了袋子。
推推搡搡間，他跟隨這群人在山里轉悠了很久，最后來到了一個山洞中。
“指導員，這是俘虜，還有從他身上搜到的紙條，這老小子男扮女裝，肯定有問題。”
被叫做隊長的人向另外一人介紹情況，吳景忠聞言趕緊開口，不僅說明了來意，還透露了自己的身份。
“同吱，我是軍統，快通知你們的上級，就說X師勾結日寇。”
山洞里頓時陷入安靜，游擊隊員們今天也算是漲見識了，一個茍特務竟然向他們地下黨求援。
戴著眼鏡的指導員眉頭一皺，低頭查看起紙條，漸漸地，他的眼神變得銳利。
“這幫畜生！！”
看到X師高層干的事情，指導員忍不住罵出聲，罵完又將隊長叫到一旁低聲交談。
“紙條上的情報很重要，你立刻去交通站，讓他們交給上級。”
“指導員，這會不會是敵人的陷阱？”
“應該不是，敵占區的同吱之前也搜集過相關的情報。”
兩人的聲音越來越小，山洞里的吳景忠一P股坐到地上，他暫時脫離了危險，數百里外的鄭庭炳卻是苦不堪言。
郾城西南，身后的犬吠聲和火把越來越近，鄭庭炳連滾帶爬的跑進一片樹林，心中后悔不已。
或許是好友間的心有靈犀，藍弘昌在郾城山區布下了天羅地網，自以為聰明的鄭副局長一頭撞了上去。
要不是他見機不妙溜得快，只怕已經成了槍下亡魂，即便如此也嚇得夠嗆。
鄭庭炳一邊跑，一邊脫下身上的外套扔到路邊，并且幾次淌水穿過小溪。
這是為了擺脫軍犬，但他忘記了現在是冬季，沒跑多久就被凍得瑟瑟發抖。
刺骨的寒風中，鄭庭炳回頭看了看，確定追兵短時間無法追上自己，果斷掉頭繞了個圈，從來時的路線返回了山腳。
軍犬可以跟蹤氣味，但無法分辨氣味產生的時間，利用這一招，鄭庭炳順利甩掉了X師的人。
有了逃生的希望，他在收割一空的田地間快速穿行，手腳被鋒利的莊稼茬劃的鮮血淋漓也毫不在意。
不知道跑了多久，鄭庭炳在一條小河邊停下腳步，雙手捧起一掬水放入口中。
雖然水不算干凈，還有點怪味，但他顧不得太多，當即喝了個水飽。
喝完水，鄭庭炳用衣袖擦擦嘴角重新出發，當其手腳并用爬過一個土坡，眼前的景象讓他呆立當場。
一望無際的原野上，躺滿了數不清的尸體，無數烏鴉在空中盤旋，惡臭味撲面而來。
河流上游，一具具脹大肚子的浮尸飄在河面上，那是受不了饑餓，喝水活活撐死的災民。
自兩年前起，豫省遭受了罕見的災荒，上千萬人受到影響，餓死者不計其數。
到了今年，隨著外界賑濟和海外華商的招募，情況雖然稍有改善，可依舊有很多人踏上了逃荒的道路。
出現在鄭庭炳面前的，正是一條用尸體鋪成的遷徙路線，想到水里的怪味和那道魚唇吐珠，他胃里一陣翻騰，直接吐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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