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元十八年,春。
剛被冊封為一品誥命夫人的國公府夫人秦蓁病逝,終年二十八歲。
飄蕩在靈堂半空中的秦蓁靜靜地看著前來悼念的賓客,還有那跪在她靈位前哭得泣不成聲的好妹妹,以及她視如己出的乖順侄女,悲傷不已。
她是名門淑女,嫁入侯府十余載,雖無所出,卻賢良淑德,亦是婦德典范,倘若不是誥命在身,怕是死后也不會善始善終。
只可惜,三日后,還未風光大葬的秦蓁,卻因母家背上謀逆之罪,滿門抄斬。
國公府怕受牽連,以七出中的無后罪名,休書一封,將秦蓁以一張草席裹尸,丟棄在了亂葬崗。
秦蓁便這樣眼睜睜地看著自己暴尸荒野,直至尸骨無存。
她原本以為這是夫家無奈之舉,直到她看見自己的親妹妹堂而皇之地成為了國公夫人之后,她才明白,這一切,不過是他們的蓄謀已久。
而她不過是為他人做嫁衣。
景元三年,夏。
“大小姐,新夫人進府了。”丫頭蘭香看著日漸憔悴的秦蓁,輕聲稟報。
秦蓁睜開緊閉的雙眸,自軟榻上起身,理了理身上的素衣,不過那雙眸子依舊透著化不開的悲傷之色。
“我那妹妹也到了?”她的聲音稚嫩,低柔,還帶著幾分地沙啞。
一聽,便知道,她剛哭過。
“是呢。”蘭香小心地扶她起來,準備給她換一身鮮亮的衣裳。
秦蓁在蘭香轉身時,眸底劃過一抹冷意。
“大小姐,這是老夫人派人送來的,說是迎接新夫人穿的。”蘭香一面拿過一件桃紅銀花繡面的衣裳,一面朝著她走來。
秦蓁只是蹙眉,眼眶泛紅,委屈地看著蘭香手中的衣裳。
“母親才過世一年,父親便著急著將外室接回來,如今我孝期在身,為何要穿的如此鮮艷?”
蘭香的手一頓,卻耐心道,“大小姐,新夫人進門,也算是喜事臨門,您若是這一身素衣,平白地添了晦氣。”
“晦氣?”秦蓁突然臉色一沉,一順不順地盯著走來的蘭香。
蘭香不以為意地對上秦蓁的雙眸,往日,大小姐是最好說話的,故而,她哄上幾句,大小姐便都應了。
可是,此刻,她覺得大小姐這雙眼睛,看似與尋常無異,只是為何,這眼神,冷的像冰刀呢?
她明顯一怔,等再次看去的時候,發現那眼神依舊冰冷。
她嚇得雙手一抖,手中的衣裳也順勢中滑落在地,不知為何,她本能地跪在了地上。
“大小姐,奴婢也不愿逆您的意,可這是李媽媽再三叮囑的。”蘭香將責任推到了奶媽李氏身上。
“李媽媽?”秦蓁冷笑,“到底誰是你的主子?”
“可是往日,您最是聽李媽媽的話了,奴婢這才……”蘭香委屈不已。
秦蓁轉身行至梳妝臺前,透過銅鏡打量著自己,一身素縞,青稚的臉龐,透著幾分的蒼白,顯然是悲傷所致。
她以為自己已經死了,可是沒想到,上天給了她一次重生的機會,她拿起梳子,輕輕地捋過額前的碎發。
蘭香跪在地上不敢抬頭,只覺得里間內充斥著一股迫人之氣,這種壓迫感,她也只有在老夫人那處才能體會。
她不免暗自腹誹,自從大小姐前日哭暈醒來之后,便有些古怪,難道大小姐沾染了不干凈的東西?
日后要多觀察幾日,再前去稟報。
“走吧。”秦蓁用了兩日,才緩過神來,知道自己并不是做夢,而是切切實實地重生了。
她并未換衣,而是穿著素衣昂首踏出了屋子。
蘭香想要阻止,當盯著秦蓁挺直的背影,不敢支聲。
反正,到時候老夫人怪罪下來,她只管說是大小姐執意如此,她不過是個奴婢,做不得主子的主。
她低頭亦步亦趨地跟著。
秦蓁剛出了屋子,便瞧見一個婆子穿著一身墨綠的新衣喜氣洋洋地走了過來。
當瞧見秦蓁那一身素衣,臉上笑容頓時,大步上前,不由分說,揚手便給了蘭香一巴掌。
“你這賤蹄子,怎的不服侍姑娘換衣?不知道今兒個是什么日子?若是被老夫人瞧見大小姐這幅憔悴模樣,定然剝了你的皮。”
蘭香粉嫩的臉頰上立馬多了一個五指印,瞧著便疼。
她捂著臉頰,紅著眼眶,委屈道,“李媽媽,這也怪不得奴婢,是大小姐不愿穿的,難道奴婢要強摁著不成?”
李媽媽冷哼了一聲,轉眼,便柔聲柔氣地對秦蓁說道,“大小姐,今兒個可是新夫人進門的大日子,府上都掛了紅帆,老奴知曉,您是舍不得夫人,老奴跟在夫人身邊十幾年,夫人便這樣走了,老奴也傷心的很,只怪夫人命薄,可是……老夫人發下話來,您可不能讓老奴難做啊。”
李媽媽面露難色,伸手便要扶著秦蓁去屋內。
秦蓁卻在李媽媽伸手過來時,直接推開,“不必換了。”
她不等李媽媽阻止,已經大步出了院子。
李媽媽遞給蘭香一個惡狠狠地眼神,想要讓蘭香將秦蓁硬拽回來,只可惜,蘭香挨了李媽媽一個巴掌,怎么可能順著李媽媽的意。
李媽媽氣得跺腳,又低罵了一聲“賤蹄子”,便急匆匆地去追秦蓁了。
秦蓁往前緩緩地走著,看著眼前熟悉的院落,怡人的景致,心中生出了一絲的悲涼。
她嗤笑自己前世的癡傻天真,更是痛恨那些玩弄算計她的人。
前世的她,十二歲便沒了母親,往日母親對她過于寵愛,導致母親去了之后,她便沒了主心骨,看似待她慈愛的祖母,一心為她好的奶媽,只不過是想盡法子擺布利用她。
而她卻將他們當成了自己的親人,如母親那般尊敬愛護著。
不論是一年之后,父親續弦,將外室接回了府上,成為了新夫人,還有那個外室僅小自己一歲的妹妹,她都會盡可能地對她們好。
可是,到頭來呢?
在他們眼里,她不過是個任他們擺布的傻子罷了,等利用徹底之后,將她無情地拋棄。
秦蓁越想,那雙眸子便越發地冰冷,她回過神來,握緊雙手,不理會身后追來的李媽媽,只是目不斜視地往前走著。
李媽媽有心阻攔,卻瞧見不遠處來了人。
她連忙收斂臉上的急切與怒意,換成了笑臉相迎。
“表小姐來了。”李媽媽幾步停在了秦蓁的身側。
秦蓁駐足,便瞧見李媽媽口中的“表小姐”笑顏如花地朝著她走來。
當瞧見她一身素衣打扮時,嘴角一撇,露出了不滿。
“我姑姑怎么說也是出身江氏,倘若不是因府上還有孝期,也不至于如此簡陋地進門,你好歹也是秦家的大小姐,難道一點規矩都不懂?還是你認為,我姑姑不配進門?”
眼前的“表小姐”還不等秦蓁開口,便沖著她責問起來。
“表小姐,您怎得過來了?”李媽媽瞧著這位“表小姐”頤指氣使的模樣,當下,脾氣便軟了。
不顧秦蓁,殷勤地上前作揖。
秦蓁看著李媽媽這般附小做低,暗自冷笑,怪只怪自己前世瞎了眼,怎會偏信李媽媽?
前世被算計也是她活該,可是她不甘心的是,被自己最親近的人當傻子利用。
“你又是誰?”秦蓁越過李媽媽,逼視著眼前趾高氣揚的“表小姐。”
“我是誰?我姑姑便是秦夫人。”表小姐直言道。
“哦。”秦蓁挑眉,若有所思地點頭,“可是我并不認識你,你是哪里來的表小姐?”
“我姑姑是江氏,今兒個起,便是秦夫人。”表小姐揚聲道。
“原來是江家的小姐。”秦蓁恍然道。
“你日后也要喚我姑姑一聲母親。”江小姐得意道,“不過,我的表姐只有一個,至于你……不過是個沒了娘的野種罷了。”
“野種?”秦蓁勾唇一笑,“我今兒個真是長見識了,原來這便是江家的門風。”
她看著不遠處緩緩走來的秦玥,以及如今操持府上中饋的二房夫人,幽幽道。
不得不說,這位江小姐是被嬌寵壞了的,如今新夫人還未真正進門,她便膽敢在府上撒野,當眾責罵秦蓁是野種,可想而知,日后這新夫人進門,秦蓁怕是再難有活路了。
秦蓁只是靜靜地等著秦玥跟二夫人過來。
二房的二夫人,居氏,乃是老夫人母家的人,故而深得老夫人喜愛,自母親去世之后,她便順理成章地接管了府上的事務。
這冷不丁地冒出了一個外室,而且即將入府,這便預示著她好不容易到手的中饋,轉眼成了別人的。
這一年來,她可甚是得意,自然會想方設法保住這好不容易到手的掌家之權,怎能甘心落于旁人之手呢?
秦玥臉上帶著溫婉的笑容,不過十三歲的年紀,卻出落的亭亭玉立,梨渦淺笑,透著一股如沐春風的暖意。
這樣的秦玥,我見猶憐,任誰不會動心?
秦蓁在想,倘若當初,若非她與國公府世子的婚約是在母親去世之前便定下的,怕是秦玥早已取而代之了,哪里還輪得到她嫁過去?
“江家的小姐還真是好口才。”還不等秦玥開口,二夫人居氏陰陽怪氣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