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卡那人所回報的不止是“信仰”。
起初,神讓他們將有罪之人丟入塔琺只剩白骨的巨口中,因為這樣才能洗凈他們的罪孽。
他們毫不遲疑地服從了——即使神所定的“罪名”越來越多。
而后,神把手伸向了他們的后代。
卡那人原本是個繁衍得極快的種族,后來因為生存的壓力和某些方面的退化,他們改變了孵化的方式,只有被檢查后確認為“優質”的魚卵,才能有孵化的機會,而在他們的神明“歸來”之后,選擇權便交在了奎恩那的手中。
所謂的凈化儀式也不過是一種挑選,剩下的便消失在骨骸之下,成為其他魚卵的養分。而隨著時間的流逝,一些卡那人開始發現,被選擇出來的魚卵越來越少——盡管誕生的嬰兒的確越來越強壯。
奎恩那表示,這是因為他僅剩的力量只夠他做出這樣的選擇……當然,他也可以讓卡那人的后代多到整個沃圖星都裝不下,但恐怕絕大多數人的腦子跟普通的魚也沒什么區別。
騎虎難下的卡那人似乎沒什么選擇。
“可那根本就是謊言!”吉拉婭緊握的雙拳砸向空中,“他在從魚卵里吸取力量……每一次‘凈化’之后,他的力量就會更加強大一點,如此清楚的事實,卻有那么多人根本視而不見!在他出現之前的千百年,我們不都活得好好的嗎?!或許沒有那么敏捷,沒有那么強大……就像其他種族一樣普通,可‘普通’也好過滅族,或者徹底成為他的奴仆和食糧啊!”
然而這么簡單的道理……如果不是她的一位好友也成為了犧牲品,她也未必能清醒過來。
伊斯不自覺地按了按耳朵。這位過于激動的女議員高亢的聲音聽得他頭痛。
話說到這里,他猜也猜得到,既不想滅族,也不想失去“神的恩賜”的卡那人,就大著膽子把主意打到了他的頭上。
許多事他依然不知道,但許多事吉拉婭恐怕也不知道……或許根本就沒有任何一個卡那人知道。
但是,說起來有點冷酷,他對卡那人的未來毫不關心。
這不都是他們自己的選擇嗎?被引誘的,被欺騙的,被利用的……都是他們自己。
或許從今天開始,他們能走上不一樣的道路……但那也與他無關。
眼下他感興趣的只有塔琺……或者奎恩那本身。既然已經撕破了臉,這樣一個無法控制的隱患,他是不會放過的。
他打斷了女議員的憤憤不平喋喋不休,扔給她一個通訊器,告訴她:“如果有關于奎恩那的消息,告訴我——任何消息。我會解決他。”
吉拉婭沒有多說一句廢話,立刻表示:“當然!”
那是她最大的恐懼,也是她最大的阻礙。有人能幫她解決,她簡直求之不得。
為了她能帶來的消息,伊斯也不介意再幫她一把。
“要我幫你解決外面那些人嗎?”他問。
吉拉婭堅決地搖頭:“不必了。”
她再不想依靠這種強大而難以理解,更無法掌控的力量了。
既然如此,伊斯也樂得輕松。娜娜已經把自己聽來的都告訴了他,這個女議員既然能在監獄里待了三年卻沒瘋也沒死,還能站在這里拒絕他的幫助,總有自己的倚仗。
他帶走了那些心臟的碎片,至少是其中的大部分,并且懷疑塔琺到底對他說了多少謊。
那家伙表示自己既是奎恩那也是塔琺,但如果這顆心臟真屬于他,對于他能環繞整個城市的軀體而言,這心臟太小了。
“拉法”也跟著他一起離開了。女議員已經發現他不是卡那人,他留下來也沒有什么意義。當然,他可以換一個殼兒,但這里顯而易見地會亂上一陣兒……這是個搜集數據的好機會,可他并不喜歡混亂。
說起來大概不會有人相信,他覺得自己應該算是個和平主義者。而當時在迷宮里帶走娜娜,也真的只是一時的好奇。
他是機器人里少有的,擁有“好奇心”的一個,盡管這給他帶來了無數的麻煩,卻也帶來了無數的樂趣。
當然,對伊斯來說,重要的是他偷偷帶走了娜娜這件事本身,而不是他的理由——他才不會在乎他的理由,何況那個理由本來也說不過去。
至少,娜娜知道他沒有惡意,否則她不會停留在他的肩頭。
她還很喜歡他設計的迷宮呢。
機器人看一眼自己的肩膀,又看一眼飛回了伊斯懷里的小龍,若有所失。
“你看什么?”
伊斯現在異常警惕。
“沒什么。”機器人只好回答,“也許是說再見的時候了。”
伊斯點頭,但也同時提醒他:“我們的賬可還沒算完。”
機器人很想問他這筆賬要算到什么什么程度才算完,但是,這欠著一筆賬的感覺,莫名地不壞。
他答應了,甚至給了伊斯可以聯系自己的方式。
“……所以你笑什么?”伊斯很是狐疑地問他。
機器人茫然回望——他根本沒有意識到自己在笑。
“……算了。”伊斯說。
他現在沒有心情研究這個。
但最后,他還是提醒了機器人一句。
“那些小蜘蛛背后的家伙,”他說,“你最好多提防一下。”
無論阿米斯特對造成他今天這種狀況的機器人抱著什么樣的態度,他都不會放過這一股強大的力量。而以伊斯的判斷,機器人里真正擁有了智慧的恐怕并不多,那也就意味著,它們很容易被控制。
這樣的力量落到阿米斯特手中,絕不是什么好事。
想起風臨城發生的一切,他就不由自主地想起更多,忍不住揉了揉額角。
他現在什么都不想想了,他只想回家。
他想回獨角獸號。
他甚至都沒有心情……也沒有力氣自己飛回去。他聯系上了附近的一條探險船,帶他回家。
然而飛來接他的還是艾莉克多,和迫不及待的泰絲。
她一臉“我想聽個好故事”的期待與興奮,在看見伊斯堪稱灰敗的臉色后立刻變成了關切。
她什么也沒問,只是示意艾莉克多立刻起飛,趕緊回家。
伊斯把自己扔在椅子上,向后癱倒。
他的身體其實一點也不累,但他的精神疲憊無比。
但在飛船開動時,他又突然彈了起來,微微皺眉。
他好像……忘記了什么?
今天的港口,天氣也很好。
陽光猛烈得難以睜眼,能鉆進水里的人全進了水里,街道上就顯得異常冷清。一架小小的飛船停在港口的角落里,一個拿不定主意的賞金獵人坐在飛船的陰影中,舉起手里的通訊器,看兩眼嘆口氣,放下又舉起。
魏特不知道該不該聯系伊斯,也不知道該不該聯系獨角獸號。他擔心會打擾到伊斯,又擔心自己小題大作……可伊斯那家伙,真的好久沒有消息了啊!
異星燦爛的陽光下,賞金獵人再次長長地嘆口氣,把自己縮成了一朵憂郁的小蘑菇。
伊斯最終還是在飛船離開之前想起了魏特。
魏特一點也沒生氣——或者不敢生氣,還塞給了他們一堆他這幾天在港口搜集的各種小魚干。
伊斯就在娜娜窸窸窣窣啃魚干的聲音里半睡半醒地回到了獨角獸號。
他想去找伯特倫,卻被泰絲推回自己的房間。
“先睡一覺。”她的語氣不容置疑,“你看起來就只剩半口氣了!”
伊斯就聽話地去睡了一覺。
可他根本睡不著。腦子里亂哄哄的,無數畫面像被海嘯卷起的垃圾,瘋狂地轉來轉去,就像他這幾天的遭遇,亂得理不出一個頭緒。
而且每一次恍惚要睡過去的時候,他都會本能地猛然驚醒。
他不想再失去意識,即使現在他在一個絕對安全的地方。
他小心翼翼地在自己的靈魂之境中找到了永恒之火——一點暗淡的小火苗,像只受了傷的小鳥,蜷在那里,微微顫抖著,卻還是在察覺到他的視線時探出一絲火焰,安撫般蹭了蹭他的額頭。
愧疚與恐慌幾乎要將他壓倒。
他就待在那里,靜靜地看了它一整晚。
第二天他的臉色比前一天根本好不到哪里去,讓已經有心理準備的伯特倫都嚇了一跳。
他沒有多問,只是認真地聽著伊斯干巴巴的敘述,和娜娜感情和動作都十分豐富的補充。
“一個強大且難以捉摸的敵人。”最后他說,“是個麻煩,但也沒什么大不了的。我們并不是沒有對付過這樣的敵人。”
伊斯惱怒地瞪著他,白發的船長只是一臉不解地回望。
他是真的不知道伊斯想聽什么。對于這個敵人,他們了解得實在太少,現在又失去了對方的蹤跡,即使是他,現在唯一能做出的計劃,也只有“靜觀其變”而已。
伊斯瞪了他好一會兒,終于蔫蔫地低了頭。
“是我的錯。”他用幾不可聞的聲音說。
是他太過驕傲又大意,才沒有及時發現問題,輕易地落進了別人的陷阱里。
這幾年里他被珍視,被信任,被尊敬……他得到了那么多,他本該變得更強也更好,而不是變成個自大的蠢貨。
“永恒之火受了傷,他……我可能差一點就失去了它,我也有可能失去娜娜……我怎么會變成這樣……”他的聲音越來越大,卻又虛虛地飄在半空。
伯特倫聽懂了。
打倒這條龍的不是什么莫名其妙的神經病神明,而是他的自責。
他大概覺得他應該受到責備……但伯特倫這會兒只想笑。
在娜娜窩進伊斯懷里安慰他“你不會失去娜娜的呀”的時候,船長用一聲咳嗽壓下快要噴出來的笑意。
“瞧,”他嘆氣,“你已經知道了自己犯的錯,又還需要我說什么呢?安慰你說‘這不是你的錯’嗎?”
伊斯又開始瞪他。
“事實上,我覺得這是件好事。”伯特倫敲敲煙斗,“至少,在事情變得更糟之前,你發現了自己的問題,不是嗎?”
這一次的教訓,在他看來是完全值得的。
這回伊斯總算不再瞪他了——他翻了個白眼。
但他看起來好歹輕松了一點。
他們談起更多,關于那個多半不會乖乖消失的神,關于阿米斯特和蘭迪27號。連伯特倫也不得不承認,隨著他們在這片星域里來去的時間越來越長,他們的面對的問題和他們增加的朋友……或敵人一樣多。
但船長依然樂觀地覺得,他們總能解決的。
伊斯準備離開的時候他叫住了他。
“雖然我覺得謹慎和穩重都是挺好的,”他說,“但我一點也不想看到你失去你的驕傲。”
自責和反省都是好事,過了頭卻也會變成壞事。作為船長,這么說似乎有點不負責任……但他就喜歡看這條龍張揚任性的樣子。
伊斯看他一會兒,慢慢勾起了唇角。
“你在想什么呢!”他說,“我可是一條龍。”
——驕傲,就是他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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