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意氣
少年意氣
第二天上朝,沈德敏銳注意到御史臺那邊傳來灼熱的視線,稍微用余光去看,不意外視線主人就是崔中丞。她想起昨夜知曉的勁爆消息,表情古怪了一瞬,莫名有些心虛了。
不對,她心虛個什么勁兒?
萬千未來中的一個,又不是必定會發生。
退一萬步說,即便發生又能如何?
沈德閉眸穩定紊亂心神。
再睜眼的時候,恰好聽到任命。
她與荀公相繼出列:“兒臣/臣遵旨。”
正式辦差的激動熱血將那點紛雜念頭驅散,滿心滿眼都是即將到來的差事。文武百官看著這位頗有主上少時神韻的皇太女,一時各有心思。直至朝會散去,沈德主動找荀貞。
遙遙喚道:“荀公,留步。”
荀貞在她開口前就停下了:“殿下。”
主上對這位獨女從不吝嗇喜歡,剛出生便封其為元親王,沒兩年又冊立皇太女,王庭什么配置,她的太女府便是什么配置,共用同一套班底。民間那些喜歡揮斥方遒的儒生也時常感慨兩句,說什么哪天圣人有個三長兩短了,太女殿下便能絲滑登基,都不用磨合。
荀貞對這種言論不是很喜歡。
主上春秋鼎盛,怎會有三長兩短呢?
只是人心都是肉長的,十多年來看著太女殿下長大,一眾元從重臣也時常入太女府給太女殿下講學,諸人心中早已認可她的儲君之位。可仍希望新舊交替那天能遲一點到來。
“我有些事情要請教荀公。”
“嗯,殿下請。”
今天朝會難得沒有上演暴力畫面,但高頻率的腦力消耗也很累人,早上吃的那點朝食早就消化完了。二人循著人潮一塊兒去吃廊食,耳畔時不時聽到同僚吐槽光祿寺的菜譜。
“真希望靈機一動的創新能少點……”沈德被白胖的包子蠱惑,嘗了一口發現里面的餡兒既不是肉餡也不是菜餡,竟然是炒面餡兒,關鍵是這個炒面還用了青橘果肉當配料。
她也不能浪費,皺著眉吃完了,末了還點評道:“又酸又咸,該讓御廚自己嘗嘗。”
御廚沉浸在自我藝術不知天地為何物了。
其他官員也在吐槽嫌棄。
十多年了,御廚確實有過靈機一動創造新菜譜,但九成九依舊是黑暗料理。或許是光祿寺也覺得這些御廚有些放飛自我,強制性規定每天只有兩道新菜式,其他都是舊菜式。
荀貞:“殿下要問什么?”
沈德囫圇吞咽下肚:“關于此次差事。”
她長這么大,還是第一次這么正式出門辦差,有許多不熟悉的地方。她也知道自己是姆媽唯一女兒,要是首次差事辦不好,丟的不僅是自己的臉,還有姆媽的臉,也會讓暗地里那些人嘲笑姆媽選擇繼承人不行——這兩年時間,沈德便看過好幾封暗示姆媽再生一個孩子奏本,國之社稷交給沈德不是很穩當。興許第二個孩子就是男嗣,風險比立沈德小。
沈德初次看到這些內容還很震驚。
為什么冊立她的風險就大了?
冊立一個男嗣風險就小了?
是自己做的哪里不好嗎?
姆媽只是瞥了一眼,將奏本撕了個粉碎,命人去申斥這個不長眼的官員,又寬慰尚且年幼的沈德:不用理會這種蠢笨之人,子嗣對于他而言來得過于輕易,所以他才能輕描淡寫寫出這樣不通人性的蠢話。若是他真的知道子嗣精貴,來之不易,他就會閉嘴了。
沈德雖未將這些偏見放在心上,但她作為儲君也不想被人小瞧。要么不做,要么就做到最好。差事的內容,姆媽一早就跟她透露過,她也提前查閱大量資料,但真正落到實處跟古籍上說的還是不一樣的。這種時候便需要荀公這樣經驗老到的前輩在一旁指點一二。
荀貞:“首先,不要緊張。”
沈德認真聽著下文:“其次呢?”
荀貞笑道:“其次,不要心慈手軟。不過,最重要的還是將殿下佩劍磨得鋒利些。”
方便回頭殺人能一劍將人腦袋劈下來,而不是卡在人骨頭里面,這樣不容易使勁兒。
沈德:“……”
荀貞道:“殿下,肯定要死人的。”
或許還要死不少人哦。
主上給他倆的差事細分能分成兩塊,一塊就是查地方財政,去歲送至凰廷的稅銀有些問題,耗損賬目對不上,盡管賬目做得堪稱漂亮,但荀貞憑借多年嗅覺還是發現了端倪。
王庭這邊還沒有動作,那邊就死了幾個關鍵人物,盡管每個人死因看著都很合理,但發生在這個節骨眼就是不正常。他們多半是做了替死鬼了。荀貞一聽這還了得,親自上!
而沈德負責的一塊差事是治蝗。
盡管農家士人能用言靈消滅蟲卵,可范圍有限,這方面的人才培養這么多年依舊緊缺得不行。農家士人的主要任務還是春秋兩耕,蝗蟲方面實在勻不出多余的精力。即便能,此法也是治標不治本。去歲,左仆射寥嘉與族中子弟寥謙姐弟歸鄉祭拜,意外淘到一物。
本以為是什么失傳古籍孤本。
買下來打開才發現是一份潦草治蝗策略。
他起初沒有在意,看了兩眼來了興致,研究了一整夜。回到凰廷,寥嘉立馬尋了右仆射林風一起探討,林風如獲至寶。這份治蝗策略幾乎是另辟蹊徑,用了跟當世治蝗思路截然不同的角度,從數據來看大有可為。林風問明此物來源,當即命人循線索去找著作者。
他們運氣不錯,還真找到了。
這份治蝗是一對民間夫婦合著的。
夫婦二人一生經歷大大小小蝗災不下二十次,每發生一次,全家上下都要陷入滅頂之災。說來也巧合,他們夫婦都是受了李良花事跡鼓舞,才萌生了寫這篇治蝗策略的念頭。
他們將發現的規律寫了進去。
可他們只認得幾個字,只能委托同鄉幫忙書寫。怎料這名同鄉心生貪婪,也知道李良花封爵一事,居然將這份策略據為己有,扭頭又哄騙夫婦二人官府不稀罕他們寫的東西。
同鄉偷偷將策略送去了本地官府。
負責官吏只是看了幾眼就將東西丟出來。
去去去,寫的都是什么東西。
真以為人人都是李良花呢?
同鄉被落了面子,氣急,將這份東西連同一些舊書低價賣給收書人,收書人集市擺攤忽悠冤大頭買單。萬萬沒想到會落到寥嘉手中,而寥嘉又很感興趣,最終還引來了林風。
若策略可行,或許能從根本解決蝗災。
經過夫婦二人多年觀察,二人發現蝗蟲產卵地點跟附近水位有關系。一旦天時干旱,灘涂裸露,便有蝗蟲在此地產卵。若此時雨水驟增,水位上漲,灘涂上的蟲卵便會死亡。
也就是說,關鍵在于水。
若能通過控制水從而控制蝗蟲產卵規律,不就能從根本上解決蝗災的源頭?林風為此查閱了大量蝗災時的水位數據,率眾奔波了數月,發現農人夫婦所言確實有道理。至于策略里面養殖鴨苗去對付蝗蟲,此法已實行多年。
根據策略所言,治蝗要先修水利。
水利項目要先實地考察,在實驗地點嘗試這條治蝗思路,若是真正可行便能普及康國容易發生蝗災的重災區。這些水利項目可都是規模不小的工程,光是地方財政還遠不夠。
王庭這邊還要補貼不小數額。
偏偏本地財政又被戶部查出了貓膩。
于是才有了荀貞與沈德外出辦差。
荀貞對沈德的能力沒什么擔心,只擔心她被保護周全,心腸太軟。那地方連謀殺人證都干得出來,可見此行要生出多少腥風血雨。
下值之后,沈德借著差事去了荀貞府上。
荀貞府邸一分為二。
左院是荀貞在住,右院是荀定一家子住。
其實父子倆早就分家了,完全可以分府各過各的,只是荀貞一看到工部報上來的賜宅修建賬單,他心疼得不行:金窩銀窩住得,狗窩也住得,又不是什么金尊玉貴的主。
父子倆非得各自修建大宅院嗎?
戶部這邊資金很緊張好不好!
也不知道節省,實在氣人!
荀貞主動壓下其中一套的修建,父子倆擠在一起住了。說是擠在一起,其實整個賜宅大的不行,別說家里就這么點兒人口了,再多個十倍也能住得舒坦。荀貞此舉竟讓不少臣子掩面羞慚,他們再也不背后蛐蛐荀含章摳門了。
人家戶部尚書是真的廉潔大義啊。
沈德剛在左院坐下,公西斗便跑了過來。
“殿下登門,怎么不讓人喊一聲?”
荀貞道:“阿斗,別無禮。”
“我與阿姊親如手足,算不得無禮。”
公西斗聽到這話笑意更濃,上來就給沈德熊抱,皺著臉撒嬌:“如圭,好想你啊。”
“我也想念冠權。”
公西斗年紀比沈德大好幾歲,但她心性單純,又自小養在公西仇身邊,與沈德接觸一多,二人感情自然深厚。隨著公西斗成年入軍營,沈德上朝輔政,二人見面機會才少了。
如今見面,自然有不少話要說。
荀貞在一旁看不過去,咳嗽了好幾聲。
公西斗笑著上前給荀貞捏肩捶背,哄道:“阿祖,我這不是好久沒看到如圭嘛……”
荀貞嘆氣:“殿下是儲君。”
“是儲君也是如圭呀。”
荀貞:“……”
不多時,右院派人請荀貞幾人去用餐。
除了公西斗這個女兒,荀定與公西來又陸續生了兩子一女,膝下一共四個孩子。兩子都到了上學年紀,唯有幼女還在牙牙學語,時常被公西仇帶著入宮玩兒,沈德跟她也熟。
“球球”
沈德笑著彎腰將她抱起。
“仇叔現在不在。”
小女娃眨了眨眼,張嘴流著口水。
指著屋外方向含糊不清喊道:“球球”
這時,仆婦從外撿回一顆碎布縫制成的小球,小女孩兒看了咯咯直笑。一向不茍言笑的荀貞也抱著孩子哄了好一會兒。這個小孫女五官跟亡妻有些相似,是他最喜歡的一個。
亡妻當年留下的嫁妝遺物,他早早就給分成兩份,一份給了公西斗,一份給了小孫女,只剩下幾件她當年最喜歡的配飾留作紀念。
“祖祖”
手指從嘴里摸出一顆融化大半的糖。
將其遞到了荀貞嘴邊。
荀貞笑開:“好孩子,祖祖不吃。”
“七”
荀貞只能張嘴吃下。
不多會兒,小孫女又認真將盤子里的糖塞進嘴里嘗了嘗味道,再從嘴里摳出來,腳步搖搖晃晃走向沈德幾個,挨個兒投喂過來。看著飴糖上面沾染的口水,沈德有心拒絕,但扛不住閨蜜家妹妹天真懵懂的純澈眼神攻擊……
公西來讓仆婦將孩子抱回來。
沈德笑道:“沒事。”
看著身邊小伙伴都有能玩的弟弟妹妹,她偶爾也有些羨慕,但理智回歸現實,她也知道這個想法是錯誤的。其他人的手足可能是手足,她的手足可能就是給她插刀子的兇手。
嗯,弟弟妹妹還是別人家的好玩。
不多時,住在隔壁的公西仇也被請來。
看到“球球”,小娃兒當即拋棄了仆婦,直撲他腿上。公西仇手指一勾,武氣凝聚成一條蟒蛇將小孩兒卷起,塞進她專用的吃飯桌。蛇尾卷著勺子,一勺一勺給她灌雞蛋羹。
公西來:“還是阿兄有辦法治她。”
小孩兒的毛病一陣一陣的。
前幾天還是認人,這兩天又開始挑食。公西來忙于查賬對賬,實在沒多余精力看顧。
公西仇略有驕傲:“一猴一個栓法。”
他這些年都栓了“五只猴”了。
兩個甥女兩個甥子外加一個如圭。
幾個娃娃大多時間都是他在看顧安全。
“大哥說你要出去辦差了?”
沈德點頭:“嗯,姆媽說我年紀不小了,她在我這個年紀的時候,都能打仇叔了。”
公西仇:“……”
當年分明是他打瑪瑪。
不過在孩子面前留了點面子:“給你。”
沈德不解接過:“這是什么?”
公西仇道:“開保險柜的信物。”
“保險柜?存著寶藏圖?”
提到這個她就不困了。
說來也奇怪,沈棠從未在吃穿住行虧待她,可沈德依舊對金銀俗物有著極強的喜歡。
“不是,是一些經年舊物。”
“啊?舊物?”
“一些人脈,你或許能用得上。”
荀貞:啊對對對,就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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