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西總兵李輔明心中所想的是……
這一趟查抄山右奸商總號、老宅等奸產的行動,必然會得罪一大批山西當地士紳豪強,甚至連晉王朱審烜都要得罪。
事畢,彈劾他的奏疏必然會如雪片般,飛向京城,飛進內閣,飛到當今崇禎皇帝的御案之上。
雖然說有永寧伯頂在前面,但也不等于李輔明就一點責任都沒有,畢竟他才是山西鎮總兵官,這山西地方上的事情,總不能全都讓永寧伯背了去。
所以,為了自己的后路考慮,李輔明才一拖再拖,一心等著查抄了奸商的產業之后,再出兵掃除大賊王冕。
他就是想要借此軍威和功勞,來堵住山西官紳豪族的嘴,甚至說想要以此來抵消自己的罪過。
說得更直白一些,李輔明這就是在給自己預留退路,一旦查抄奸商奸產之事,遭到朝廷的追究和清算,他便可將責任全部推給永寧伯和勇毅軍。
李輔明雖然相比于王樸而言,更為光棍一些,但他畢竟是混跡軍界多年的老油條,已然鬼精鬼精得很。
即使他已看出永寧伯未來不可限量,但仍是改不掉給自己留后路的習慣。
這一切永寧伯其實早已看透,在永寧伯眼中看來,如王樸、李輔明二人,便似姜名武、傅殿佐、侯芳軻等人,都是可以利用,但卻不能視之為心腹。
此前,山右各大家在山西、在太原府大造輿論,散布永寧伯張誠的種種謠言,更大肆賄賂山西官將,使他們在晉王朱審烜跟前污蔑張誠。
其目的十分明確,一方面拉住晉王這棵大樹,另一方面使晉王先入為主,提前存了對張誠的負面看法。
此外,山右奸商們也著實沒有想到,張誠竟然敢在山西對他們下手,所以其防范的重心都放在了宣府和張家口周邊。
然世事無常,畢竟“人算不如天算”!
張誠不僅敢對山西境內的奸商們動手,更是下手絲毫不留情面,但凡被張誠逮住,那可就是滅族之災。
而且,這山右八大奸商的祖籍,又并非是同在一城,畢竟他們分屬介休、太谷、平遙、榆次等處,就算他們人不外間各處經商賺錢,然祖宅家產與總號卻都設在家鄉。
所以,他們平素都在張家口主持各自邊貿生意,除非個別時候才將生意委于掌柜,而自己則回祖居老宅休養時日。
然,作為這世間少有聰明人存在的山右奸商,卻是做夢都想不到,他們的對手做起事來,會是這般決絕,甚至不給他們留一絲反撲的機會。
勇毅軍可不是當世菩薩,他們都是常年在刀頭舔血的真正戰士,自然懂得殺人砍頭,斬草除根的道理。
三月十六日,午時。
春風蕩起無盡的風沙,整個太原城內都籠罩在風沙之中。
滿街都是身穿軍服,頭戴紅色氈帽的山西鎮標營將士,他們三五成群地駐守在各處街口,對往來人等仔細盤查。
而城內各處,更時不時有一隊隊軍士經過,但凡被他們敲開的商鋪,內里庫存的商貨金銀,盡屬奸產,無一例外,皆被當場查封。
不過,城中卻突然出現許多黃色的三角小旗,斜插在一些商鋪的門楣之下,但凡插著這種小黃旗的商鋪,門前都有兩名軍士站崗,更無一處被查封抄沒。
原來,昨夜山西總兵李輔明,親自登門拜訪了晉王朱審烜,向他遞交了永寧伯張誠的親筆書信,并言明宣府、大同、山西三鎮同時行動,查抄奸產之事,已無任何轉圜之余地。
然對晉王府名下的產業,卻并無冒犯之意,即使晉王府中家奴在不知情下,參與了奸商們通奴的走私貿易,永寧伯也不打算予以追究。
對此,晉王朱審烜卻當場暴怒,聲言一切都是污蔑,更是對李輔明一通喝罵,差點就要將他當場逐出王府之外。
可是當李輔明將奸商分贓的賬冊記錄,以及那一份份畫了押的證詞,統統擺在他面前的時候,晉王除了憤怒,卻也是無話可說。
要知道,大明的藩王在地方上,雖然肆無忌憚地侵占民田,搜刮民脂民膏,但對于通奴賣國一事,還是十分忌諱,若此事被公之于眾,必然難辭其咎。
“貪婪”是人性的原罪!
大明的藩王,若說是個保個的貪婪成性,也大差不差,就算偶有一二個略有不同,在遍地藩王、郡王的大明末世,也很難凸顯出來。
最后終于達成一致,除了山右奸商本家商號、塌房之外,無論是否參與走私貿易,只要在門前懸掛了代表晉王的小黃旗,便一律不得查抄。
對此,李輔明毫不猶豫地直接答應了下來,因為永寧伯早有交代,對晉王還是要尊重些,就算晉王參與了走私貿易,也不可等同于其他官將們一般對待。
雖然給了晉王一些特權,但那可以保護商號不受查抄的“小黃旗”,也是帶有編號的,最大的號碼是“二十號”,就是說整個太原城里的各大小商號,晉王只能保護二十家而已。
太原城內有山右八大家的諸多商號、塌房、貨棧等,他們在此既經營南北商貨,也將此地作為與奴貿易的商品集散地,向北可走張家口,向西還可走殺虎口。
雖然張家口那邊才是他們的邊貿走私重地,然張家口主要是對建奴的走私,而殺虎口則是對套虜蒙古各部落的重要走私通道,占了八大家差不多四分之一的走私交易量。
既然排除了晉王朱審烜這個最大的阻力,太原城里的事情就好辦多了。
李輔明也沒有似王樸那般當起了縮頭烏龜,他看得十分清楚,自己既然縮頭是一刀,伸頭也還是一刀,與其縮頭挨了刀,還不如堂堂正正沖在前面,就算將來挨刀也算是挨得明明白白。
他親自坐鎮指揮太原府城內的查抄事宜,雖也遇到一些奸商家奴、伙計們的抵抗,但對于已經操練三個多月的標營新軍來說,正好給他們練練手,也練一練膽量。
正如永寧伯言說的那樣——先讓他們見見血,上戰場了才不會心慌手亂!
太原城這邊李輔明查抄奸商產業的同時,在宣府中路羊房堡東五里外,勇毅軍威遠營副將林芳平正暗伏于此。
林芳平據探馬回報得知,宣府鎮中路分守參將賴天壽已然知曉張家口的變故,點了約三千兵馬正急急往羊房堡而來。
與此同時,羊房堡的守備官鮑守操,也集結了周邊各小堡墩臺的守卒千余人,準備待參將賴天壽到來時,與其合兵一處,共同進援張家口堡。
抬頭看了眼天色,林芳平不由得搖了搖頭,他嘆口氣道:“走得太慢了,這般樣子,又如何能守土安邦?”
威遠營虎衛騎坐營千總蒙古將領蘇老虎,也在一旁打趣道:“是嘞。看著吊樣子,都不夠給咱塞牙縫哩。”
他咧著大嘴輕聲問道:“林將爺,何必如此大動干戈。您看,要不咱帶虎衛沖上去,殺散這幫龜孫兒,把那姓賴的給您捉來,豈不更好?”
別看蘇老虎比林芳平大了十余歲的樣子,然在林芳平跟前卻也總是不敢擅自尊大,因為他知道林芳平給永寧伯當過親軍官,那可是永寧伯心腹之人。
林芳平看了他一眼,道:“蘇千總,賴天壽所部雖隊形不整,然看似懶散,畢竟也人多勢眾。而我等既受伯爺軍命,自不敢有些微含糊,一切還是穩妥為上。”
他接著又正色道:“蘇千戶,賴天壽所部已進入山谷,你速去谷口處,待其全部入谷后,率特木爾的甲總封住其部退路,不可使一人逃脫。”
“末將遵命。”
蘇老虎雙手抱拳,大聲接令后,又道:“請林將爺寬心,跑了一個,咱的腦袋便送于將爺您,當個球踢!”
看著蘇老虎快步離去,林芳平來不及細思,目光看著步軍右部千總“跳澗虎”杜有為,沉聲道:“杜老虎,你與蘇老虎一前一后,可不能讓人家給比下去嘍。”
杜有為先是一愣,才又笑著接言道:“林爺放心,咱步營雖比不得蒙古兄弟悍勇,卻也不是吃素的,韃子咱都不懼,今日在這打這些個衛所屯軍,還能在陰溝里翻了船不成。”
林芳平卻突然面色一暗,凝視著杜有為,又囑咐道:“記好嘍。定要等賴天壽的中軍出了谷,你才可殺出,堵死谷口,不許一個人從谷中出來。”
“喏。”
杜有為面色深沉地抱拳接令,大步而去。
林芳平這才站直了身子,對左右親兵喝道:“披甲。”
立時,便有親兵上前,將早就備在旁邊的盔甲,往林芳平的身上披掛起來。
“黃把總,剩下就看咱們倆的啦。”
黃保忠聞言先是抖了抖身上的甲葉,讓自己舒服一些,這才走上前來,面有憂色地說道:“將爺,您這身子才恢復過來……”
他見林芳平面上并無不悅之色,才接著繼續說道:“要不,您就在此坐鎮,咱一定將那賴天壽給您生擒活捉了,送到您的跟前……如何?”
林芳平面無表情,只是輕輕擺了擺手,淡淡道:“不要說廢話,出發吧。”
他說完便跨步向著西邊山谷下而去,為了顯示自己身體已然無恙,他經過黃保忠身前時,更是奮力挺了挺,身上的甲葉“嗆啷啷”直響個不停。
見他如此,黃保忠也是無奈,只好笑著搖頭,跟在林芳平身后奔山下行去。
申時,剛過不久。
終于看到一隊大明官軍樣貌的騎兵,策馬從兩山夾持的谷道中,奔騰而出,約在百余騎左右,他們雖驅馬急行,卻是三五成群,并沒有什么隊形陣列可言。
特木爾手心里都快要攥出汗來,他悄聲對蘇老虎道:“頭兒,這老些人馬,啥個時辰才能全進谷子里嘞?”
蘇老虎心下也略有些焦急,然其面上卻顯得十分平靜,只聽他語音低沉地悄聲道:“別瞧林將爺平日很是和氣,執行起軍法來,可是嚴厲。
軍令要咱待最后一個敵人近了谷,才能沖下去封住口子,咱謹遵林將爺軍令便是,這可急不得!”
與此同時,谷道西口的杜有為也是瞪大了雙眼,緊盯谷道里行過的葛峪堡守兵,嘴里還輕聲嘟囔著:“兒郎們,都給爺看準嘍,盯死那桿帥旗,待他離開谷口百步后,咱才能沖出去,堵死谷口,好叫他們里外不得相連。”
周圍幾個親兵聞言,都如他一般瞪大雙眼,死死盯著谷道中最高的那一桿帥旗。
按照林芳平的布置,蘇老虎領虎衛騎甲總負責堵住賴天壽退路,而杜有為則領步軍右部主力堵死谷道西面出口。
而后,埋伏在谷道兩面山壁上的軍士,則在此時推下預先備好的滾木大石,從腰部突襲被堵在谷道中的敵軍。
林芳平之所以要求杜有為,一定要等待賴天壽出谷道后,在堵死谷道出口,就是怕混戰中將賴天壽擊殺。
因為,只有活捉了賴天壽,才好逼迫他回去叫開葛峪堡的城門,若真能如此,便會省去攻堅之難,也可以大幅度減少麾下將士的傷亡。
雖然說賴天壽不太可能在前軍,但就算他在中軍,至少也有一大半軍兵被堵在谷道內,而賴天壽和他的前軍在慌亂之下,又能有多少戰斗力呢?
林芳平之所以將黃保忠的虎衛騎乙總留下,便是為了一次沖陣,便直入敵人中軍,只要擒捉了賴天壽,那也就標志著戰事的結束。
“嗵……”
號炮一響,喊殺聲震天動地,仿佛四面八方埋伏下千百萬人馬一般。
“嗵……”
隨著號炮二響之后,就是“轟……轟……轟……”的爆炸聲不斷傳來,巨響在山谷間不住回蕩,久久不息。
而在谷道口西邊出口處,碎石橫飛,塵土混雜著濃烈的黑色煙火,騰空而起。
幾乎是于此同時,無數碎石、大木也自山壁上滾落下來,只一瞬間,便將谷道內的敵軍分割成無數小隊,使得他們彼此不得相顧,場面混亂異常。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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