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九月的上旬,在巫山城外江邊督師楊嗣昌的座船上。
“花關索”王光恩在楊嗣昌面前叩頭涕泣,他發誓效忠朝廷,今生今世永無二心。
王光恩雖然是流寇的出身,但卻是生得面若桃花,很是俊美。
他手下原有六、七千的人馬,但近來死、傷和逃散的約占三成。
楊嗣昌命他任鄖陽游擊,挑選二千余精銳的兵馬隨軍追剿流賊,其余的則在鄖陽、均州地方駐扎,整頓操練,暫歸鄖陽巡撫調遣。
在座船的大艙中,楊嗣昌對他問道:“你可知李自成現在何處?”
王光恩面色恭敬的回道:“自從舍弟光興在竹山中見過李賊之后,只知李賊已向西北逃去,卻不知他逃往何處。
他現在的人馬很少,且十分饑疲,八成潛伏在陜西和湖廣交界某處地方的大山中。”
楊嗣昌對此仍覺放心不下,他沉吟道:“倘能招他出降,就可為朝廷除一大隱患。”
王光恩正色說道:“末將深知李賊秉性脾氣與曹賊大不相同,也與八賊不同。
他為賊之心既堅且固,更是極其忍韌,自來都是粗衣粗食,不似八賊、曹賊那般貪圖享樂,想招他出降,殊為不易。”
楊嗣昌道:“既然他如此冥頑不化,死不肯降,那就稍緩時日,俟剿滅獻賊之后,再分兵將他圍殲不遲。
你今在鄖、均一帶駐扎,萬勿大意,務要多派細作,偵伺他的下落,提防他突然竄出,攻破城池。”
王光恩神色恭謹的回道:“謹遵大人鈞諭,末將絕不敢疏忽大意。”
楊嗣昌獨自在船艙中心神恍惚,胡亂想著前一段時光的種種過往。
他捻須輕聲念道:
“不作安分降將,效尤奮臂螳螂。
往來楚蜀肆猖狂,弄兵殘民無狀。
云屯雨驟師集,蛇豕奔突奚藏?
勉爾軍民捉來降,爵賞酬功上上。”
這是他初入蜀地追剿張獻忠時所作的一首《西江月》詞牌,當時可是張貼遍了四川、湖廣各處府縣。
他依稀記得當時還著屬下的幕僚做了一首更為通俗的告示:
“此是谷城叛賊,而今狗命垂亡。
興安平利走四方,四下天兵趕上。
逃去改名換姓,單身黑衣逃藏。
軍民人等綁來降,玉帶錦衣升賞。”
現在回想起來,一切都不過是眼云煙罷了,恍惚間,當時張獻忠所作用來挖苦他的那首順口溜又一次浮現在他的腦海:
“前有邵巡撫,常來團轉舞;
好個楊閣部,離我三天路”。
他正在胡思亂想,忽然聽見從高處懸崖上落下來幾聲猿猴的啼叫,聲音清苦,他心中不由得一動,嘆息了一聲,不知不覺就吟頌道:
“巴東三峽巫峽長,猿鳴三聲淚沾裳!”
由于心情沉重、悲涼,種種督剿的難題一古腦兒都涌上心頭,他在心中嘆道:“朝中諸公,有幾個知我為國的苦心!”
此時的楊嗣昌還不知道洛陽已經失守,福藩已經蒙難的消息,也更加不知道河南局勢已經大變,開封也已是萬分危急。
他現在所關心的惟有張獻忠與羅汝才這二賊之行蹤,所以才急著要趕到沙市去,好盡速探查到獻賊、曹賊的所在,重新制定和部署追剿方略。
楊嗣昌在此時的大明朝臣之中不愧為一個精明能干的人。
現在,張獻忠與羅汝才仆一出川,他便想到了襄陽的安危,只是他一直都裝在心里,沒有對任何幕僚等身邊的人提及罷了。
當晚,在準備就寢的時候,從夔州上船的監軍萬元吉和另外幾位親信幕僚都已經離開后,只有他的兒子楊山松還尚未退出。
楊嗣昌趁著左右無人,嘆了口氣,才小聲問道:“你看王述曾這人如何?”
楊山松本已轉身要退出,聞言忙回過身來,面色恭敬地回道:“大人最有知人之明,用王述曾做襄陽知府自然是比前任為好。
他年輕有為,且敢于任事,又為大人親手薦拔之人,頗思感恩圖報。
只是聽聞自從大人離開襄陽入川督剿獻賊后,他似乎有時行為不甚檢點,不如原先那般勤謹。
還聽說他有時竟假以親自查獄之名,將關押于襄陽獄中的那兩個獻賊美妾提出問話,倘若日子久了,難免不出紕漏。”
楊嗣昌也說道:“目前戰局變化無常,襄陽守臣還須得老成持重方好;倘稍有輕浮,縱然平日尚有干才,也極易僨事,所以襄陽這個地方,我著實有些放心不下。”
楊山松小心的說道:“大人何不火速給王知府下一道手教,囑其格外小心謹慎,加意城守諸事,嚴防奸細混入城內呢?”
楊嗣昌搖了搖頭,嘆了口氣,才輕聲說道:“此時如給王知府書信,若是在信中不寫明川中戰局變化,他便不會十分的重視。
可如對他說明諸事,卻亦有不便。
目前正是謠言紛起之時,萬不可使襄陽方面盡知此間真相,以免引起人心恐慌,給居于襄樊城內的降人與流民以可乘之機。
況且朝廷上下很多人出于門庭之見,不顧國家安危利害,惟以攻訐為能事。
倘若我們自己稍有不慎,將新近川中戰局變化傳揚出去,被京師言官們知曉,嘩然相攻,而皇上又素來急躁,容易震怒,……”
楊嗣昌說到這里時,便緘默不語,不再說下去,只是無限感慨地嘆了口長氣。
楊山松卻是略有些急切的繼續問道:“可如不趁此時速給王知府下一道手教,囑其小心城守事宜,萬一獻賊竄擾襄陽,當如何?”
楊嗣昌一時間也陷入了沉默,良久,他才抬起頭來,說道:“目前獻、曹二賊也是疲于奔命之中,他們的人馬更少,只余三四千人,縱使逃出四川,也未必敢奔襲襄陽。
縱然其敢于奔襲襄陽,只要襄陽城門盤查稍嚴,城中無有奸細內應,也會萬無一失,王知府縱然有些輕浮,然張兵備確素稱老練。
看來我們的擔心未免是有些過慮了。”
楊山松見父親的心情稍安,但看身體也是困倦得很,他便輕腳輕手的退了出去。
就在楊嗣昌猜不出張獻忠、羅汝才現在何處,正為襄陽安危擔憂的時候。
興山縣境的香溪旁正屯駐著一支人馬,雖不似李闖那般人多勢眾,但卻一眼便可看出個個皆是百戰精英,只是他們精神略顯萎靡疲憊,似乎剛剛經過長途奔襲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