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崇禎十一年,十月初四日,酉時初,風止雪歇。
大明帝國北方深秋的酉時初,天光已暗,太陽斜斜的掛在天際,微弱的光芒若有若無,雖已無法照耀大地,但殘陽微弱的光芒灑落在臉上身上,仍會讓人都感覺到暖暖的!
宣鎮參將張巖營地的一處空場中,一排排一隊隊的軍士,正整齊的列隊而立,他們雖整齊的站立在那里,顯得精神抖擻,但從臉色上仍能看出他們的疲態。
而且大部軍士的鎧甲上都沾染著已成暗紅色的血塊或血斑,個別的軍士鎧甲上還有道道箭痕,或是刀痕,有幾人的鎧甲甚至都開裂了,條條縫隙似乎證明了今日戰事之慘烈。
三架大車停放在軍陣之前,上面擺放著一百四十四名顆人頭,他們個個面目猙獰,齜牙暴眼,頭上都是一般光禿禿的,只在后腦上部,留著塊銅錢般大小的一綹頭發,卻還編成個丑陋的小辮子。
大車前面,還臨時立了三十個大木樁,每個木樁上各五花大綁著一個披著盔甲的壯漢,頭盔都是被摘掉的,一個個都是禿著個腦袋,只在后腦留有一個金錢鼠尾似的小辮子。
一個身披厚實鐵甲,外罩鮮紅披風大氅的軍將,正站在軍陣之前,他那張國字臉上,雖滿面風霜之色,卻不怒自威,一副飽經軍伍錘煉的大將風度。
此人正是年近半百的署后軍都督府都督僉事,鎮朔將軍,宣府鎮守總兵官楊國柱。
聽聞張巖中軍哨總林志義的報捷后,他先是興奮,接著就有些疑慮,正因茲事體大,便親率他的中軍親將,游擊將軍郭英賢以及幾個書吏,前來驗看韃虜首級和俘虜真身。
當然,對外可不是這么說的。
宣鎮總兵楊國柱是來看望他麾下這些奮勇鏖戰韃虜的勇士們的。
事實上,他也確實這么做的,自打到了參將張巖營地,雙方見了禮后,楊國柱就直奔張誠千總部軍陣,他對那些韃虜首級和俘虜是一眼都沒看,反而對列陣的將士們左看右看,噓寒問暖。
但另一邊,他的中軍親將郭英賢,正領著兩個書吏,逐個驗看著韃虜首級,與張巖剛才所做一般,逐個查驗韃虜首級的臉面,辮發,牙口等特征。
還有兩個身著圓領大襟擺錫甲,行走間頗具軍威將官,也在郭英賢身邊,逐個查驗著韃虜首級,他二人邊查驗,邊交頭接耳的耳語著。
此二人,正是宣鎮游擊李見明與溫輝,他聽聞參將張巖麾下騎兵哨探時,偶遇韃虜,經奮勇鏖戰,竟“斬獲韃虜首級一百四十四名顆,俘獲韃虜生口三十名”,便急急趕往總兵軍帳,跟著來一同驗看真偽。
那身姿高挺,看上去年近四十的是游擊李見明,而微微發胖,面向憨厚,看年歲應在四十以上的則是游擊溫輝。
那郭英賢親自點驗了兩大車的首級,最后一車才交給兩個書吏驗看,他則轉身向楊國柱走來。
這郭英賢也是四十多歲,極為粗壯身上披掛著厚實的朱紅油鐵長身甲,外罩鮮紅大氅,臉上可以看出有多處刀傷疤痕,他來到楊國柱身邊,如雷吼般的聲音響起:“軍門,顆顆都是真奴首級,誠小子了不得嘞。”
“哈哈,那還用說,這小子就是個混世魔王,殺星轉世。”
楊國柱爽朗地笑著,這張誠是張巖的部下,張巖是宣鎮的參將,可以說就是他宣鎮總兵的麾下,如今張誠斬殺韃虜一百四十三人,俘獲三十人,對外那就是宣鎮的斬獲。
做為宣鎮總兵的他,是既有軍功分潤,又有牌面啊。
他走向張巖,朗聲說道:“張兄弟,哥哥要祝賀你嘍。”
“都是軍門平時教導有方,今日指揮若定,麾下將士陣前用命,方有此大捷,張某怎敢獨居此功。”
張巖雙手抱拳,大聲回道。
都是人精啊,他倆這么一說,今日的戰功就沒有那李見明和溫輝什么事了。
上有總兵官教導有方,指揮若定,下有張誠部將士陣前用命,方有此功。
那邊李見明和溫輝二人著實羨慕不已,內心卻也有絲絲嫉妒。
楊國柱擺手招呼張誠上前,溫言說道:“張誠今日做的不賴,長了我宣鎮的臉面,揚我大明軍威,叫韃虜亦未敢小瞧與我。”
張誠識趣的接言道:“全賴楊軍門運籌帷幄,張參將指揮若定,非張誠之功,實將士們拼力死戰之功。”
楊國柱等一干將軍聞得此言,頻頻點首,敢沖敢殺,且居功不傲,頗有大將風范。
楊國柱更是在心下尋思:“張誠這小子,在宣鎮時候像個禍精一般,怎成想此次勤王,到有如此表現,莫不是個可塑之才?”
當下更是溫言撫慰:“張千戶莫要客氣,今有此等大功,怕你會是我宣鎮最年少的游擊嘍。”
說到這里,楊國柱停了一下,伸手拍拍張誠肩膀,才又繼續安慰他道:“可惜,督臣自昨夜進京面圣,至今未歸,賢侄再稍等些時,待督臣歸來,某必親向督臣為我宣鎮勇士報捷。”
張誠抱拳施禮道:“全賴軍門之威,一切全憑軍門做主。”
在一片歡聲中,驗看首級俘虜無誤,張誠部中軍士便開始硝制韃虜首級。
楊國柱更邀請各營千總以上將官,晚上掌燈時分,到他軍帳暢飲,以示慶賀。
張誠先回到自己的營地,他部中傷員都統一安置在幾個大些的帳篷內,有專人看顧著,隨軍醫官正在緊張忙碌著,給他們取箭頭,清創,上藥,再包扎好。
帳篷外兩口大鍋燒著鼎沸的開水,醫官用過的器具,都要在沸水中煮半刻鐘以上,才能再次使用,并且傷口也會用烈酒清洗,連包扎用的布條,都是事先沸水煮過,用油紙包好,用時取出,用完要再次沸水蒸煮。
這些都是他新生后,產生的變化,也是他改變這個腐朽世界的開始。
張誠對所有傷員,逐一探視,問詢傷勢情形,尤其是那幾個重傷的軍士,更是溫言撫慰,也告訴他們,待大軍歸建之時,會對他們進行安置,決不會棄之不顧。
“陳忠,那個反擊韃虜的包衣阿哈情況如何?”
張誠突然想起在馬坊村西口近官道處,那個敢于弒主的韃子包衣阿哈。
陳忠輕聲回稟:“那韃子包衣阿哈很有骨氣,右眼珠被摳出來嘞,硬是挺著,不叫一聲,那腦皮都隨著頭發,給扯下來一大塊吶。”
“嗯。”
張誠不由得吸了一口涼氣,讓他對這個包衣阿哈的興趣更濃烈了一些,這個人不簡單啊!
張誠語氣堅定的說道:“好好看顧他,我要他活著!”
離開營地,張誠內心很是波動,他問自己,這樣到底值不值得?
他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現在不是值不值得的問題,現在首先是活下去的問題,他要先讓自己活下去,才能盡力去讓更多的人活下去,好好的活下去。
轉眼,就來到張巖為即將到來的步兵千總部預留的營地空場,他解救的那群難民,此刻就臨時安置在這里。
后哨甲總丙隊隊官賀寬一直守在這里,從馬坊繳獲的清軍帳篷,都已經支起來,難民中的老弱婦孺都安置在帳篷中,其他的就圍坐在一堆堆篝火旁。
每堆篝火上,都支著一口大鍋,里面煮著新鮮的馬肉,他們許多人吸溜著鼻子,不住的探頭向大鍋那里嗅著香氣。
“總爺,您老沒歇息會嘞。”
賀寬跑過來,站在張誠身邊,繼續稟報著:“從韃子繳獲的十八座帳篷,都支起來嘞,老人孩子和女人進帳篷,漢子都安置在外面,十二口大鍋,半數馬肉,半數熬粥。”
“很好,今晚辛苦你和將士們,這邊負責巡夜,免有奸邪之徒搞事情。”
張誠吩咐著賀寬,說完轉身向難民那邊看去,又問道:“石鐵根他們在哪處?”
賀寬道了聲“總爺請”便帶著張誠來到一處篝火旁,石鐵根老漢先看見張誠過來,趕忙起身對眾人說道:“大家快些起來,張將軍來嘞。”
張誠面色和藹的笑道:“大家坐,甭起來嘞。”
說話間已走到石老漢身前,人群略有騷動,人們緊張的站起,又緊張的坐下,卻比剛才略顯得擁擠了,在石老漢身側竟空出兩個位置來。
張誠邊坐下邊說道:“大家伙不要緊張個兮兮的,我又不是吃人的魔鬼。”
他身邊的人在張誠坐下后,又用屁股往遠離他的方向擰了擰,大家都是一副想笑,又不敢笑的表情,連大鍋里的肉香,都失去了吸引力。
張誠笑了笑,直接對石老伯說道:“老丈,這有技藝之人可查錄了?”
石鐵根回道:“查嘞,都錄下嘞。”說完他轉頭喚那秀才王元景道:“秀才哥嘞,你來跟張將軍說說。”
秀才王元景麻溜起身,顧不得秀才的體面,小跑著過來,蹲在張誠身邊,輕聲回稟道:“回稟將軍,經查問記有木匠二人、瓦匠一人、鐵匠二人、鐵匠學徒一人、石匠一人,另有二人會記一些粗略的賬冊,略識些字,養過馬的一十七人,還有婦女大多都能縫縫補補……”
張誠攔住他,又拉他坐下,才說道:“元景啊,這近千號的人口,你一時也查不仔細,可以慢慢查問,但凡有一技之長的都記下來,將來某或有可用之處,你但凡有需要,就找那個黃大光。”
說完他一指黃大光,便站起身,叫來黃大光,又是一番吩咐。
正說著話,張巖一名親兵匆匆趕來,說:“今晚楊軍門宴請諸將,特別強調要張誠帶上幾位出戰的哨總一同前往。”
相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