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漫官道。
幾輛囚車正在前行,每輛囚車中都束縛著一名身穿囚服的囚犯,有路過的行人商隊,都會鄙夷地望一眼那囚車,大多數人只是白上一眼,少數人則直接在地上啐上一口。
按大玄規制,大儒之下,白身囚犯是沒有坐囚車的資格。這些人既然是囚車押送,又不是大儒,那只有一種可能——犯官。
貪贓枉法、草菅人命的犯官!
自從安國公上任法相,重整開封府、新設都察院,這樣的國之蛀蟲就被挖出了不少。
也不知道這囚車上的犯官們又是貪墨了多少錢糧,禍害了多少百姓?
“小兄弟,給我一口水喝吧。”最前面的一輛囚車中,一名看上去四五十歲的中年人隔著囚車的柵欄,對著外面押解的六扇門官差喊道。
封印了浩然正氣,他們也就是和普通人一樣。
那官差聞言,雙腿夾了夾馬腹,靠近了那輛囚車,從腰間解下一個牛皮水壺遞了進去。
對方接過水壺,咕咚咚地喝了兩口,又重新蓋上蓋子,還給官差:“多謝小兄弟了。”
那官差搖了搖頭:“到中京還有兩日的路程,你自己留著喝吧。”
犯官猶豫了一下,又看向那官差,只感覺眼熟,問道:“小兄弟,我們見過面嗎?”
官差看了對方一眼,說道:“我乃越州紹安府青禾縣人士。”
那犯官一愣,拿著水壺的手微微顫動,臉上閃過一絲羞愧之色。
官差卻繼續說道:“楊大人在青禾縣任職期滿,升遷離任之時,是我爺爺擎著萬民傘相送,當時我才九歲,就站在爺爺身旁。難得楊大人還記得小子!”
“我爺爺說,做官就要像楊大人這般,造福一方!”
“小子記住了這句話,努力學習,就是為了有一天能追上您的腳步。”
“可是萬萬沒想到,我追上了您,然后反手將您送入囚車,押解上京!”
“楊大人,這是為什么?”
聽著那年輕的官差輕聲的話語,楊天奇靠著囚車的柵欄坐下來,長長嘆了一口氣。
“世道滄桑,豈是一兩句話就能說清楚的。”
“激流勇進不過是少年意氣,隨波逐流才是人生的真相。”
“所以你的隨波,是隨貪贓枉法的波;逐流,是逐欺壓百姓的流?”那官差不屑地笑了笑,“青禾縣有句古話:犯錯就要認,挨打要立正!”
“楊大人,你如今身在囚車中,還在為自己開脫,伱不覺得好笑嗎?”
楊大人欲言又止,最后還是搖了搖頭:“罷了,我也就是這樣了……”
看著對方的模樣,官差也是失望至極,策馬前行,只是留下了一句話——
“青禾的父老鄉親還念著您的好呢。”
“明年上墳時,我會告訴我爺爺,他口中的好官,變了……”
望著官差的背影,楊大人心中一顫,他閉上了眼睛,一時間種種往事浮現心頭。
寒窗苦讀,十年登科。
他也曾造福一方,所到之處人皆敬服,民意如衣,民心如襖。
他也曾立志為民,正如安國公寫就的《詠煤炭》一般——但愿蒼生俱飽暖,不辭辛苦出山林。
楊大人的思緒不斷倒回,又回到了他少年時第一次感受到體內正氣,晉級第九品自見境,加冠禮上,自己與諸多師兄弟齊聲高呼的那遠大抱負——
“為天地立心!”
“為生民立命!”
“為往圣繼絕學!”
“為天下開太平!”
言猶在耳,如今自己怎么就身陷囹圄呢?
一失足成千古恨,再回首已百年身。
那他是怎么失足呢?
楊大人的腦中浮現出那魅惑的語調。
“小兄弟,我等并非個例!”楊大人突然扒著囚車的柵欄,高聲呼喊。
于此同時,他后面的囚車中,那些犯官同時高呼:“楊志存,你閉嘴!”
“楊志存,你不要家小了嗎?”
“楊志存,你休得胡言!”
同一時間,幾乎所有的官差齊齊回頭,望向那楊志存的囚車。
此時楊志存渾身化作了血紅色,只見他將那牛皮水壺中的水全部從頭頂倒下,那水觸碰到肌膚,立刻蒸發,就在這一瞬間,楊志存高聲呼喊:“有蠱人結黨亂朝!”
“徹查!”
“徹查!”
話音落下,那楊志存就仿佛是被點燃的炮仗,轟的一聲爆炸開來。
這還沒完,楊志存爆炸之后,他身后囚車中那些犯官同時停住了叫喊和動作,接著他們的頭顱也一個個的爆炸開來。
就這么一眨眼,七輛囚車上的犯官全部自爆身亡。
此時,那押解隊的統領見狀,連忙命令道:“所有人留守,保護現場!”
接著,他看向那之前和楊大人交談的年輕官差,說道:“牟斌!”
“屬下在!”
“隨我快馬回京,上報此事!”
“是!”
中京,安國公府。
陳洛正在奮筆疾書中。
故事說到唐僧師徒離了女兒國,一路西行,路上卻又遇到一群草寇,孫悟空先是打死了對方的首領,受到唐僧的責罵,后來草寇又集結而來,孫悟空氣不過,將對方全部打死,也徹底惹惱了唐僧。
于是,唐僧再一次驅趕孫悟空。
“三藏道:‘你這潑猴,兇惡太甚,不是個取經之人。昨日在山坡下,打死那兩個賊頭,我已怪你不仁。及晚了到老者之家,蒙他賜齋借宿,又蒙他開后門放我等逃了性命,雖然他的兒子不肖,與我無干,也不該就梟他首,況又殺死多人,壞了多少生命,傷了天地多少和氣。屢次勸你,更無一毫善念,要你何為!快走!快走!免得又念真言!’”
孫悟空苦求無果,只能再次縱云離去。
這正是:心有兇狂丹不熟,神無定位道難成。
這一章回寫完,陳洛放下筆,伸了個懶腰。
前世時,對于《西游記》章節的解讀,“真假孫悟空”定然最多的一段,實在是這一情節出現的太過詭異。
首先便是這一章的“道昧放心猿”。
上一次唐三藏驅趕孫悟空,乃是剛剛取經時的“白骨精”情節,那個時候唐三藏肉眼凡胎,識不得妖怪,也不知道未來一路兇險,又秉持一顆善心,自然受不了孫悟空殺死“一家三口”的舉動,驅趕孫悟空還在清理之中。
但是這一次,他沒道理不明白八戒和沙僧是護不住他的。
有人說唐僧是記恨孫悟空在女兒國中出了餿主意,破了他與女兒國國王的好事。
這誰知道呢。
反正書中沒有明說。
一定要給個原因的話,其實章回標題給了答案。
取經路途已經過半,此時的孫悟空起了神狂之心,而唐僧則生出了道昧之心。
總之,唐僧再一次堅持地將孫悟空驅逐出了取經隊伍。
好戲就此開場。
就在陳洛歇了一會,提筆打算繼續往下寫的時候,突然間書房外傳來敲門聲。
“進來!”
陳洛應了一聲,獒靈靈推門而進,說道:“公子,陳督查來了。”
“還帶了兩名六扇門官員,說是有要事稟報!”
正廳。
陳洛聽著那叫做“牟斌”的六扇門捕快詳細說著來龍去脈,又聽那押解車隊的捕頭證實后面的話,眉頭微微皺起。
“有蠱亂朝?”
陳洛的手掌在茶臺上輕輕敲擊著,腦中飛快思索。
“難道和蠱門有關系?”
說起蠱門,這也是陳洛穿越到此方世界后最先接觸到的反派勢力,尤其是他們和他體內的那顆神秘大儒文心有著說不清道不明的關系。
陳洛曾經追尋過蠱門的痕跡,不過也只知道蠱門入了東海,隱匿不知所蹤。
根據陳洛掌握的消息,蠱門來源于蠱族。蠱族經歷巫、妖、人三個時代,后被各族聯手剿滅。
只是麟皇執政時,破解了蠱族的傳承,因此暗地里組建了一支蠱衛,應對世家圣族;等到武帝登基,因為蠱衛不再聽話,因此對蠱衛多有不滿,更是建立山甲軍替代蠱衛。
于是當時的蠱衛首領帶領所有蠱衛遠去東海,從此和大玄處處為敵。
在幽冥時,陳洛曾經詢問過麟皇關于蠱衛的事情,麟皇聽完陳洛的闡述后也十分奇怪。
用麟皇的話來說,她既然成立蠱衛,自然也是對蠱衛有反制措施的,這措施在她下幽冥前交給了葉氏皇族。
按道理,有這措施的存在,蠱衛不可能不忠于武帝;又或者武帝真的想要消滅他們也易如反掌。
怎么會最后任由他們逃走呢?
所謂反制措施,是指麟皇在蠱母的傳承中融入了一滴自己的鳳凰血,從源頭控制了蠱衛的傳承,只要不聽話,隨時可以讓蠱母的血脈燃燒殆盡!
所以麟皇猜測,他們找到了克制鳳凰血禁制的法子。
但是就連麟皇自己都不知道有什么法子能克制自己的禁制,因此也給不出陳洛太多的建議。
等陳洛返回人間,自然也沒有放松對蠱門的追蹤。東蒼城至今還有數支小隊在東海搜尋蠱門的下落。
不過由于蠱門中并沒有超品的存在,因此在如今陳洛的眼中,不過是一股黑惡勢力罷了,倒也不至于如臨大敵。
如今突然聽到“有蠱亂朝”這個說法,難免會有些聯想。
“回法相,在知道這一消息后,下官調出了如今在京關押候審的一百七十二名官員!”陳希亮說道,“我以驗蠱之法試探之……”
“其中六十三人有所反應,但是不等他們開口說話,就如牟斌說的那般,渾身泛紅,自爆而亡!”
“阻止不了嗎?”陳洛輕聲問道。
陳希亮嘆了一口氣:“下官親自去了一趟鎮玄司,請鎮國王出手。”
“依然阻止不了自爆。”
“按鎮國王所說,這爆炸并非是此時發生,而是早已發生,只是因為某種特殊的術法神通維持了生命。”
“一旦解除,就會爆炸!”
“即便半圣,也無法抹除早已發生之事!”
陳洛面色陰沉起來。
這法門,怎么聽都不是什么好手段!
一百七十二名官員,其中就有近三分之一聞蠱而爆,那全天下那么多官員,又有多少是這個情況?
是只有貪官如此?
還是說所有的官員都是如此?
若是有朝一日,人族與蠻族爆發全面大戰,突然大玄近三分之一的官員全部死亡,那整個行政系統豈不是癱瘓?
即便很快就能恢復,可是以大玄的體量,有些事一旦耽誤一刻半刻,反饋到前線戰場可能就造成無可挽回的損失了。
這還只是自爆。
萬一這些官員突然造反呢?
陳洛越想心中越是不安,他看了眼陳希亮,將對方臉色晦暗,想必是和自己想到了一起去了。
如果這件事真的和蠱門有關,那他們還真是下了好大的一步棋!
“尸體和現場有什么發現嗎?”陳洛壓低聲音問道。
陳希亮搖了搖頭:“在京那些犯官的尸體和現場都查過了,沒有發現。牟斌他們帶來的那一批犯官,已經派人去查了,目前還沒有消息傳回來。”
“現在不能確定,這些人究竟是和蠱門有關,還是自行結社,頂著蠱門的名義,混淆視聽!”
陳洛聞言,陷入了沉思。
足足一盞茶的功夫,陳洛才重新抬起頭,望向陳希亮。
“陳大人,去查查最近十年,所有在任職期間突然殉職或上任途中暴斃的官員名單。”
“重新開棺驗尸!”
“如今有了宋圣的尸道,過去不能驗出來的,現在也能驗出來了。”
陳希亮一臉疑惑,說道:“法相,您的意思是……”
陳洛點點頭:“既然有活著的蠱黨,那自然就有不愿意加入蠱黨卻又知曉秘密的死人。”
“我和蠱門打過交道,他們的蠱蟲千奇百怪,若是自我毀滅,確實很難追蹤。”
“但是如果蠱門不想暴露他們的行蹤,對那些不肯加入蠱黨的官員定然不會使用這么爆裂的手段!”
“那樣,或許還能查到一絲蹤跡。”
陳希亮眼前一亮:“不錯。蠱黨能隱藏這么久,滅口之事必然沒有少做。”
“對了,那死亡的六十三名官員的資料有沒有?”陳洛再次問道。
陳希亮連忙奉上一枚玉簡,陳洛接過玉簡,細細探查了一番,說道:“都是遠離中原腹心地帶的官員,而且最高不過四品!”
“就按這個標準去查!”
“是!”陳希亮拱手領命。
于此同時,瀚州,洪元府,密縣。
縣衙后衙中,密縣縣尊看著面前突然傳入書房的馬夫,冷聲道:“大元,你要做什么?”
那叫做大元的馬夫陰惻惻笑道:“大人,該上路了。”
“放肆!上什么路?”密縣縣尊冷哼一聲,“本縣今日并無外出安排。”
“你速速出去,本縣正在書寫奏本,外人不得在場!”
大元搖了搖頭:“大人是在寫關于我等的奏本吧?”
密縣縣尊聞言臉色一變,說道:“你怎么……你是他們的人?”
那大元笑容逐漸扭曲:“這是一條升官發財的錦繡路,大人你為什么不走呢?”
見到大元的變化,密縣縣尊眉頭一皺,連忙拿起了手旁的縣尊大印,試圖調動官術擒拿對方。
“沒用的,大人!”大元搖了搖頭,“你的大印,被封了。”
密縣縣尊一愣,又感應了一下縣官大印,說道:“那位也是你們的人?”
大元點了點頭:“我再問一遍,大人,加入我們嗎?”
密縣縣尊朗聲一笑:“區區蟲蟻,也敢覬覦我朝國運!”
說罷,他從腰間拔出一柄三寸小刀,厲聲喝道:“我馬長安,此生以許太平,焉能與爾等同流合污!”
“吾乃,太平學子!”
說完,密縣縣尊將手中太平刃狠狠插向自己的心臟……
可幾乎同時,那馬夫大元一張口,一團蟲云飛速飛向縣尊,還不等對方施展開太平之術,那蟲云直接順著密縣縣尊馬長安的七竅齊齊鉆了進去,片刻后,這團蟲云又從七竅中飛出了出來,而此時的馬長安,雙眼瞳孔放大,已然沒有了生息。
大元伸手一招,那柄太平刃就飛到他的手中,他用力一捏,直接將太平刃捏的粉碎,此時他身形晃了晃,又化作了無數飛蟲,順著窗戶飛了出去。
只留下,馬長安暴斃的尸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