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風的吹拂聲好像一下變淡了,整片荒原上只回蕩著那一個聲音。
雪山下,持槍的戰士們抓緊槍,目光像是被固定了一般,死鎖在骸骨前的那個身影上。
一公里外,避風處的夾縫內冒出幾顆人頭,將手上的望遠鏡舉起在眼前,把那道背影置于畫面的中心。
而在他們腳下,那幾個已經被剝奪行動能力看管起來的印三人抬起了頭來。他們沒有望遠鏡,但他們都能看見那道在天邊展開的巨大金色禽影,以及——那悠長的鳴叫。
“是神鳥迦樓羅...”他們用土話喃喃著,“那是真正的迦樓羅...那個華國的小子,難道真的掌握了神?!”
他們剛才都已經看到解天揚“御使”那金翅鳥的樣子。方才還能暫時以“他不過只抓到了一只類似的小妖怪來唬人”之類的理由來安慰自己,但現在...如果這都不叫神,世界上還有什么能叫作神?
他們的神降臨了,而和它對話的卻是那個華國的年輕人。
一公里外,一大一小,一鳥一人仍在對峙著。
大概是沒想到這個渺小的人類居然敢于主動問話,那巨禽怔了怔,金色的瞳仁完全鎖死在面前的解天揚身上。
“這位妖仙,我們意外來到這里,沒有冒犯之意,只想要從此地離開。”
見那巨禽不回應,解天揚斟酌了一下語氣,接著重復道:“若您有靈,可否告知我們此地的情況?”
余音消散,他以期末考試級的集中力盯著那雙車輪般大小的虛幻鳥眼,試圖從中分辨出可能的情緒波動——某種層面上,這比考試更要讓他挖空心思。
對峙愈發讓人窒息,也許是幾秒,也許是幾十秒,那虛幻的金色巨禽張開了口。
“作為人族,你們殺伐妖類、圈養妖類、甚至還以妖類為食。如何相信你們不會冒犯?”
聲音依舊是鳥鳴,但那叫聲傳入人耳中,不知為何,居然就能聽懂它的意思。
不過比起這個,這東西能理解人的語言,而且居然真能跟人交流,可能才是更令人吃驚的事情。
魏澤注視著這景象,在心中急速判斷情況,暗地措辭。
他不快點不行。看這畫面里解天揚的樣子,應該是在跳腳的邊緣了。如果不是有他這遠程語音指點著,這會恐怕已經直接平A上去了。
“你所說的事情,不僅是人對妖,而妖對人也有同樣的行徑。在此爭論誰的錯處更多已無意義,若放棄眼下的交流機會,那么唯有開戰這一條道路...我想這也并非你所愿。”
魏澤以手點天靈,持續傳音:“你是這福地的核心,那么將那些普通人拉入這福地當中,應該也是你之所為。既然你將他們拉入這里而未直接殺死,那么就是說,你也是有求于福地外的人族,而且這請求應該相當重要。否則,你也不會強撐著一縷殘魂來實現這點。”
福地當中,解天揚把這番話的一字一句地復述出去,竭力掩飾著眼里的驚訝。
若只是他自己在這里,他雖不至于在這大妖的氣勢下認慫,卻也絕無可能做到這樣正面地交流,更不可能有這樣宏觀的分析。最大概率的結果就是強行A了上去,然后打出GG。
在他們這些人尚還在探索福地、還在被這巨型大妖的威勢震撼的時候,魏老師居然都已經洞悉了全局、抓到了對方真正在意的重點?
而且,他全程居然都不知道老師是從何處看到這景象的,甚至都不知道那位老師現在是否處在這個空間里。
這是何等可怕的實力...他表面保持著平靜的語氣,但卻按捺不住心臟的狂跳。
在這一通問話下,他看到面前的大妖沉默了。片刻的死寂后,魏澤的傳音再度在他耳畔響起。
“一族之中,心念百變。我們無法、也無心改變其它人對妖的看法。但至少眼下,我們愿意以非戰的方式來解決這個問題——這也是你所需要的。”
“而即使出了福地,我們的守則也不會變。若你愿意接受這種非暴力做法,那么至少在我們能掌握的范疇內,我們愿意給予幫助與和平。”
魏澤說到這,語氣重了一些:“否則的話,以你這一縷殘魂的水平,也并無法做到什么,不是么?”
話音飄散在福地的空氣內,被風吹得很遠。寒流拂過那幾名戰士的衣領,每個人的目光都牢牢地定在前方那個面朝巨鳥的身影上。
“他居然清楚這么多事?”
足足幾秒鐘過去,站前的一人才低聲喃喃道:“真難想象他還是個學生啊...這么年輕的小子,居然能有這種談判的氣魄。”
“才這么短的時間,他不但沒被妖物嚇住,甚至還能分析到這種程度...”
旁邊一人望著前方講話的解天揚,無意地點著頭:“比起氣魄,他的這冷靜和觀察力才更叫可怕。該說,那所大學培養的,絕對不是徒有武力的武夫。”
一股莫名的情緒在他們心中涌了起來。作為常年在第一線打拼的人士,他們比任何人都更清楚現在世界局勢的危險,更憂心身后這個國家的未來。
而現在,在這個...不,這群直面巨獸的年輕身影上,他們看到了真正的未來。
如果以后接班的都是這樣有膽量有謀識的后輩,那這個國家的未來會綻放出何等的璀璨?
他們以理智壓制著心中的激動,把注意力集中在那面前的巨獸上。那金色的、虛幻的眼睛中倒映著少年的身形,瞳仁中流露的全是“思考”之意。
很明顯,這頭有靈智的大妖也沉浸在同樣的心境當中。
它在用另一番神色審視面前的這個人族的少年。
長久的寂靜,靜到時間都仿佛停滯,靜到寒流都平息沉眠,在某一個時刻,悠長的鳴叫聲突然喚醒了沉默的天地。
是真正的“喚醒”,它的啼鳴穿透風雪的幕簾,像是下達了一道莊嚴的指令,死氣彌漫的荒野上忽然響起了若有若無的應答。
是來周圍散落的枯骨在應答。
在巨鳥的呼喚聲中,這些早已死去的骨骸正在發出雛鳥般的鳴叫。低吟淺唱之中,早已埋葬在歷史之下的時光重現在眾人面前。
在不知多少年前的遠古時代,一只金羽鳥破殼而出,在靈氣的沐浴下開始了修行之道。又不知多少年過后,它有了修為,直至最后,成為了集萬千力量與見識于一身的妖中之王,名為“金翅大鵬”。
它的力量那樣是強悍,其道法甚至于能被一些異域的旅客所抄去,將其改稱為“迦樓羅”,將其作為神話當中的圖騰——但對于它自己而言,在站上群妖的巔峰后,這只有靈智的妖王感受到的卻是“疲憊”與“厭倦”。
它厭倦了群妖之間永無止境的領地爭奪、厭倦了為提升修為而催生出的種族相斗,而在爭斗過后群妖依舊是一盤散沙。
而相對的,它看到了那些沒有尖牙利爪、甚至大部分無法修煉的人族修建起了無數的城池,建立了統一的“王朝”——靈智已開的它決心要做出同樣的功績,它要帶領妖族真正走出山林,立起真正屬于妖的王朝。
因此,就像閉關的人類修士一樣,它振翅飛上高聳入云的絕壁,在那雪霧繚繞的山峰建立了它自己的領地。
那是一片獨屬于妖的領地,它坐落于終年白雪皚皚的高山之巔,人群無法踏足、走獸只能仰望、連普通的飛禽都無力企及。就在這獨屬于它的王國內,它建立了自己的“文明”。
沒錯,文明。對于它這個頂尖層次的妖獸而言,它一體即是一個文明:是知曉所有妖物生存所需的知識、掌握從凡獸到妖王的所有修煉之道、懂得如何改造惡劣環境為其所用的,真正的妖之文明。
當然,作為這一的存在,它也明悟了真正的“傳承”之法:它拔下身上的一根金羽,便能化作它的后代。
它將自身掌握的全部知識銘刻在他們的血脈當中,在幼鳥睜眼的一刻,它們便知曉全部的生存理論與修煉路線,就像是數學博士的孩子在出生時刻便直接掌握了母親所學的微積分。
甚至于,作為母體的大鵬的記憶,同樣能通過血脈的感應直接傳輸給后代。
在它的傳承下,一代又一代的后代繼承著它記憶中最佳的修煉路線,避開了所有可能的漏洞,以常規妖獸所無法企及的速度迅速成型,而后又進一步留下更多繼承記憶的子嗣,每一只雛鳥都是大鵬完美的復制品。
那是一副壯如女媧造人的圖景,不過百年的時間,它便創造出了真正獨屬于它的王國。這王國當中的每一只雛鳥都是它萬全的復制品,是出生即巔峰的妖王繼承者。
它們甚至不需相互協作,憑個體就能知曉一切事務,比同階的人類修士要強得多。每一只雛鳥都是完美無缺的拼圖,一塊塊相同的拼圖拼出了它所期盼的妖國,然后...
一場莫名其妙的暴雨之后,籠罩世界的烏云沒有散開。在某一天,黑暗的天空裂開縫隙,張牙舞爪的黑影們攜帶著雷與火的瀑布傾瀉。
它看到地動山搖,看到翻江倒海,看到大地上人類的王朝崩解,看到自己畢生建立的文明隨高山一同倒下,看著它的子嗣在沾染的那天威的瞬間便灰飛煙滅,直至自己的肉身被徹底摧毀的前一刻,金翅大鵬仍然沒有閉上眼睛。
它想不明白,不明白為什么自己一手締造出的完美帝國竟如此不堪一擊。它曾將其歸因于無法抵抗的天災,但接著,它又看到了。
這片大地上,還有人。
那場天災的指縫間漏下了無數弱小的人,剩余的人們以難以置信的速度重新建起了高墻與樓群,在災后的廢墟之上,帝國重又矗起,一代代王朝交迭螺旋向上,蒙塵下的文明重新閃光,甚至還要比之前更為璀璨。當人族的鋼鐵洪流立于大地的時候,群妖依舊藏身叢林當中。
它想不明白。它的傳承明明該是最完全的、最完美的,為什么會一觸即潰;它更想不明白,這些人到底是用了什么方法,才能有如此蓬勃的生機,才能在各種災難的打擊下始終向前。
帶著這樣的疑問,它在這片一手締造的埋骨場中沉睡著、用僅有的一絲靈魂沉思著。直至某一天,它的殘魂感覺到天地的異變,感覺到有人接近這片墳場,于是便無意地將其拉入進來。
“血脈傳承,這是修煉大成者才會擁有的權能。沒有了這樣的記憶繼承,后輩只能慢慢摸索,走無數莫須有的歪路,應當會大大拖慢修行步伐、繼而拖慢整體的進步速度才是...可這世間的人族卻似乎不是這樣。”
“無論遇到何等災難,哪怕大能都已經不存于世間,你們都永遠有人幸存下來,而后在之前基礎上更進一步...你們到底是以何等方式進行傳承、才能創造出比血脈傳遞更出眾的后輩、才能抵抗更為可怖的災難?”
在眾人的注視下,那巨鳥的眼中顯出深遠的疑問:“肉身消散后,我回憶了許久才想起,在人族的領地之中,似乎也存在一種特殊的傳承者。”
“他們專負責將自身所學傳遞給后輩,但并非是血脈傳承,而是以交流的方式將那些認知傳遞給后輩。”
“比起我等所使用的記憶繼承而言,這種方式的傳承速度慢得可怕,往往數年乃至數十年才能勉強傳遞一二,且礙于悟性不同,后輩還有走錯走偏之嫌...可正是在這種低端的傳承之下,你們的足跡從未斷絕、甚至還始終向前。”
“所以我想,是不是我錯了,認錯了人族真正能延續至今的真正原因。若能重來一次,我或許也會在族群當中尋找這樣的傳承者,去保下我最后的傳承...”
說到這里,巨鳥垂下了那虛幻龐大的頭顱,一雙金瞳中幽幽地蕩著面前人群的影子。那模樣正映在天機鏡的畫面里,看在鏡外的魏澤眼里,不知怎的居然有種正和這大妖隔空對視的錯覺。
“我記得,你們的那種傳承方式,叫作——老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