蔓延在下水道內的血色瞬間崩潰，明亮的地下空間重又黯了下來。就像一陣無形的風掃過這座地下設施，四處的彌漫的靈力頓時消散，重又露出了那古舊潮濕的模樣。
身后幾名執行員睜大了眼，看著面前恢復原樣的岳坤緩緩軟倒在地上，瞳仁一點點放大。血紅色從他皮膚下泛起，逐漸擴散至全身將其消融...直至最后，化作一灘腐朽的血肉躺在那。
一行人的目光在那血肉上停留了數秒，而后又齊齊挪到了面前的姜玲身上。
沒人比他們更能體會方才的兇險：在對手的神識壓制下，他們全程甚至連反抗的動作都做不出來——但就是這樣的對手，在這個年輕的女孩面前像是蠟那樣化掉了。
如果說，在這之前，昆侖大學學生在他們眼中還只是耍著大刀的小孩，徒有力量而無經驗。那么此時，他們便真正見到了這些學生...或者說，是修仙者的可怕之處。
看向姜玲的目光中帶上了懼意。此時她正輕微地喘著氣，站在那閉著眼皺著眉，似乎正在感受著些什么。
方才與岳坤魂魄相撞的一瞬間，對手在她的威壓下自我毀滅，而她反而成了獲得魂魄的一方——雖然只是一些記憶的殘片，但這已經能讓她看見一些東西了。
她看見被流云包裹的連綿群山，山中有極光溢出，那一片片流云盡皆散開，露出里面雕欄的仙府圖景來：那高高矮矮的房屋竟大多由青銅所鑄成，內里空無一人，只有檐角有護法的獸首。
仔細看去，那些獸首竟在微微地顫動，就像是...在呼吸！
福地。姜玲腦中第一時間閃過了這個詞，但很快她就從岳坤的記憶里翻到了一個專屬的名詞：遺跡。
方才岳坤說過，這召喚妖王的術式是仙神的遺產...難道說，就是從這個地方得來的？
這種事情，還是回去報告學校，讓校方來把握好了。
她長出一口氣，散掉神識的靈力，轉而睜眼注視著面前那詭異的陣法術式，在地上畫出一個簡易的封魔陣法，又在兩邊貼上封印符咒，劃開手指以血為引催發，符咒與陣法連成結界，將一整塊不祥的空間與周圍分割開來。
“我已經截斷了這個術式的連接。如此一來，這里殘余的靈力應該就不會泄露出去了。”姜玲說，“剩下的就麻煩你們了，呼叫一下可以信任的外援，把這里的殘留的靈化反應清除掉就可以了。”
幾名執行員的眼睛在她和地下尸體之間穿梭了幾個來回，終是神色復雜道：“你什么時候知道岳坤不對的？”
“從來到這里開始。”姜玲說，“剛才在車上的時候，我檢查了你們的無線電通訊記錄，最后通話的時間比我得到消息的時間要早——也就是說，他之前已經得到了廣場的求援信號，卻沒有前去增援、而且還對部門里瞞報了這一情況。”
“這就意味著，他一定了解那附近的情況，而且還選擇了隱瞞...”她拖長了聲音，“那就很明顯了，他是想借那妖王的影響，來避人耳目地除掉我們的學生。”
“那你…既然一開始就鎖定了他，為什么不馬上動手，還要把他引到這來？”幾人面面相覷，“在地面上，拿下他的概率不是更高么？舉報也行啊。”
“抱歉。”姜玲沖他們歉意地笑了笑，“因為之前我沒法確定，你們是不是他的同伙。”
幾人語塞。
“不過，這以后也是你們要注意的問題了，多留意留意身邊的人吧。也許部門里…這樣的人不止一個，后面還會有更多的魚上鉤。”
姜玲說完，將身上的符咒全部留給他們，而后轉身便朝外走去。剛才她始終保持著鎮定，但這時那步伐居然透出了點匆忙。
“術式已經破了，操縱術式的人也已經死了，剩下的善后工作就麻煩你們了。先上去叫增援過來吧。按下水道的面積來看，這應該是個大工程...但現在我得趕緊走了。”
“你還要做什么嗎？”幾人迷惑，“現在這件事已經結束，你的任務應該已經完成了才對。”
“不。”姜玲搖搖頭，“我是來找人的。”
“找人？找誰？”幾人詫異，“你不是說，你們學校那個學生…已經死了么？”
“我要是不這么說的話，就沒法把敵人的注意力轉移到我身上了。”姜玲說，“要是讓對方知道，那個踏入妖王領域當中的昆侖學生還活著，那在我趕到之前…那些人恐怕就先會對他下毒手。我肯定得先把潛在風險掃平了，再去找人。”
幾個執行員目瞪口呆地站在那：“所以…你來的時候跟我們說的那些，就沒有一句是真話是嗎？”
姜玲笑笑：“我可是很擅長說謊的人。”
她從一個井蓋中鉆出來，略微調整氣息，默念凈身咒消除掉身上那股難聞的下水道氣味，這才騰身而起，重新飛向灣達廣場的正門方向。
此時已經是凌晨時分，但遠遠地便看見廣場方向還亮著交替的燈光——那是警車的紅藍車燈。看起來現在這里起碼匯集了一個小隊的警力，周圍已經拉起了隔離帶，看地面有著靈力殘留的痕跡，應該是在調查。
她在空中環視，從中找到了她剛才通知的那個小隊，轉而按下身形落到地上，找到了方才中了她術法的那個小隊長：“商場的情況怎么樣？”
“我們進去搜過了。在二樓的樓梯口處，找到了一群人——根據之前消防局的報告，他們搜索的時候并沒有看見這些人，但我們進去的時候確實發現他們很明顯地躺在那，我們在他們附近檢測出了妖力殘留。”
“這些人中有一些傷亡，生還者都送到附近的24小時救護站那邊做緊急處理了，其中包括你要找的那個人。”對方用平靜的語氣回答，“他受了傷，找到的時候處于半昏迷狀態，不過經過處理后應該已經清醒了，現在和那些生還者在一起——按你說的，我特意對其他人隱藏了他的身份。”
“好，謝謝你們。”姜玲點點頭，伸出手在他臉前一晃，“抱歉，剛才我必須得去引開對方，只有這樣我才能放心...請多見諒。”
隨著她這一晃，就見那警察的表情微微舒展開來，似乎從一場夢中醒來。他扶著額頭站在那，有些困惑地眨著眼，但眼前的姜玲卻已經不見了。
“李隊，怎么了？”
“沒什么，剛才好像看到了真正的修仙者...”那警官甩甩頭，“算了，先在乎眼下吧。剛才不是說這邊下水道里需要增援么？先派點人手下去...”
兩公里外，紅十字的標志在黑夜中孤獨地亮著，不大的救護站是夜空下唯一的光源。
姜玲從空中躍下來，深吸一口氣，按下有些急促的心跳。
從來到這里起，她的目標就始終只有那個失蹤的社員。這一晚上她都在盡力壓制自己的焦慮和擔憂，以防在敵人面前露出破綻。現在威脅暫時解除，她才露出了真實的心情。
并沒有什么特別的牽掛，她只是...不想再眼睜睜地看著人消失罷了。
已經是夜里兩三點了，連當空的煙花都已倦怠，救護站里卻熱鬧異常。小小的建筑門口停著紅藍閃光的救護車、警車、調查局的專用車，交叉映照的燈光將門前映得如白晝般明亮。
姜玲走進去，救護站內的場面亂得像是戰場，不斷地有蒙著白布單的遺體被推出來，調查局的人在采樣，警察在統計人口，醫護人員和一部分外界修者穿梭在人群之間，依稀間似乎能聽到竊竊私語聲。
“有多少損失？”
“死亡九人，還有四五人出現程度不一的妖力侵蝕現象...相較于這次的事件嚴重程度來說，這已經是奇跡了。”
“若是那東西真像他們說的那樣...別說這個商場，周邊區域幾百人都幸免不了吧？”
“那可不是嘛。但不管怎么說，死了的就是死了，不是單純數字就能衡量的。這大過年的...唉。”
姜玲聽著這些話語，快步跑過救護站的走廊，來到里面的一間急診觀察室中：這里只有幾個情況較好的生還者在此觀察，大多都已經因為疲憊睡著了，算是這喧囂小站里唯一一個還算安靜的地方。
就在房間靠窗的一角，她看到了靠坐在墻邊的韓江塵。他靜靜坐在觀察椅上，將靈劍靠在墻邊，隔著窗默默地看著外面漆黑的夜空，燈光映照下，那張臉上沒有一點血色。
但還好，總算是...沒有再失去一個身邊的人。
姜玲心一下落回肚子里，拍著胸口長舒出一口氣，轉而悄步走上前去。似乎是察覺到了她靠近的氣息，韓江塵忽地轉過頭看向這邊，臉上有明顯的詫異。
“欸，終于找到你了。”
姜玲幾步走到他身邊，一眼看到了他身上到處的傷痕，衣襟上似乎還沾著血。
“傷這么重？”她立刻急切起來，從口袋里摸出那個裝著回氣丹的小袋子，摸出一顆交到他跟前，“快，先把這個吃了，我先幫你穩著點傷勢，然后趕緊回學校，這里的設備還處理不了修仙者的情況。”
韓江塵卻不接那丹藥，只是默默地看著她，良久才開口道：“你來找我的么？”
“當然啊！這么大的意外，學校怎么可能不知道？”姜玲說，“其它的事以后再說，你先跟我回去。你這可是被妖王所傷，要是拖久了，要留下問題的。”
她說完卻見韓江塵別開了目光，似乎有些不敢面對她似的，更不接那回氣丹，那表情讓姜玲都有些疑惑起來：“怎么了？”
“剛才在商場，有人死了...是我沒護住他們。”他看著自己的手，“學校交給我的任務，我沒做到。”
那位劍仙說過，令凡人死在面前，為斬妖人之恥，而現在他已經背上這個恥辱了。
“你說什么呢？”姜玲被這話說得一怔，“你不回學校？”
韓江塵沉默了很久很久，才低聲道：“對學校來說，我已經沒用了。”
——因為我辜負了他們的信任。
——因為我實在太廢物了。
“你想什么呢！”姜玲突然提高了聲音，“什么有用沒用的？我都說了，我來這里只是為了來找‘你’的！”
韓江塵突然愣住了。他看著面前的女孩，說不出話。
“這時候還管什么任務？你差點沒命了你知道么？！”姜玲大聲說著，從口袋里摸出那個玉佩來，“如果是那樣的話，那可是真的什么都沒了...我就是為了這個才來的啊！”
她有些急了，不等對方開口，便一口氣地說著：“你要是死了的話，很多人可都會傷心…至少我會傷心的！畢竟你可是我情報部的部員啊！我要是把部員弄丟了那可怎么辦…欸？！你、你怎么啦？”
姜玲話說到一半就不得不閉上了嘴，吃驚地注視著面前的少年。那雙漆黑無光的眼睛里，有眼淚正流下來。
居然真的會有人無條件地在茫茫深夜尋找他。如果他消失在這個世界上了，真的還有人會記得他。
真是奇怪的感覺，沒有欣喜也沒有悲傷，但眼淚就是流了下來…明明他都快忘掉流淚是什么感覺了。
“啊…你…”姜玲見他這樣，頓時慌張起來，“我…這還是頭一回把人弄哭了啊？是我說錯什么了嗎？我的錯，都是我的錯，你沒事吧？”
韓江塵趕緊抬起手擦自己的臉：“...對不起。”
“你說什么對不起啊！你…”
剛才姜玲始終能保持冷靜，但此時她完全不知所措，站在那根本不知如何是好。她只能重新安靜下來，看著面前的少年，努力地揣摩著他的神色。而后她慢慢伸出手去，小心翼翼地拍著他的背，像是在安撫一個襁褓中的嬰兒。
“沒事的沒事的，我都看見了，你已經做得很好啦。這次事情純屬意外，沒人會怪你的。妖王的反應已經消失了，后面晉城這邊都不會再有事，說不定有幾百幾千人都要因此而得救…總之，你可厲害了你知道么？要是上官老師回去說你什么，我、我幫你去給魏老師投訴她！學校肯定是站在你這邊的，你放心，這不是有我在呢…”
她似乎是被嚇壞了，話說得口不擇言，跟哄小孩似的，那樣子搞的韓江塵一時也覺得有些好笑…他知道現在不是該笑的時候，但還是由不住地扯了扯嘴角。
“欸！我看到了！你笑了欸！”
姜玲表情一下舒展，也傻呵呵地樂開了。看韓江塵笑，她也覺得好開心。
“這就好了嘛。”她把那顆丹藥和玉佩一起塞到韓江塵手里，“來，乖，把回氣丹吃了。其它的事交給我，你專心療傷就是了。等你好點咱們就回學校，咱們一塊回去！”
這次韓江塵照做了。姜玲坐在旁邊給他輸靈力，等著他調息吸收藥力。
在墻上的鐘表轉過第六圈時，他運完了最后一個周天，勉強能站起來走路了，姜玲這才去和負責人員打了招呼，又聯系了接他們的車，而后拉著他往門外走去。
清晨這個區域內的人很少，諾大的城市道上空無一人，像是全世界只剩下了兩個人的身影。一路上韓江塵都只是低著頭，不好意思再跟姜玲說話。好在姜玲不在意，她只是牽著這個大男孩走在前面，一路拉著他去上了車。
這時遙遠的天邊透出了第一縷光芒，大地的邊緣被清晰地勾出，炫麗的光點從那一線暈染開來。盡管大地依舊籠罩在陰影當中，但當頭已經透出蒙蒙的光，它在擴散，從一點到整個地平線，最后籠罩整個世界。
這一夜過去了。
天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