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千帆仔細研究過江口英也這個人。
這是一個貪生怕死的利己主義者。
他自忖對江口英也的秉性和心理有比較充分的認知。
不過,在江口英也對惠子的感情上,程千帆覺得不把握。
男女感情是最神秘,很難以常理來形容的。
江口英也目前對惠子是什么態度和情感表現:
厭惡?痛恨?恨不得手刃之?還是痛恨之于依然余情未了?甚至是憐惜?
程千帆不確定。
而江口英也同豪仔的面談過程中,對惠子只字未提,這更是讓程千帆警覺。
惠子是一個不安定因素,必須掌控在手中。
宋甫國支持將惠子控制在手里,不過,他不認同程千帆要將惠子抓起來的建議。
“這樣容易打草驚蛇。”宋甫國皺眉說,“我們只知道這個日本女人同影佐英一的公開聯系的情況,他們私下里有沒有特殊的連續渠道,譬如說是電話聯系,或者是通過某個交通員來傳遞情報,我們對此一無所知。”
程千帆點點頭,他也立刻意識到抓人是下下之策。
既要能控制住惠子,又不能打草驚蛇。
“有了。”程千帆眼中一抹喜色。
第二天,薛華立路二十二號,中央巡捕房三巡捕廳。
程千帆踩著點點卯。
就看到大頭呂帶著人要出去。
“出什么事了?”程千帆問大頭呂。
“報告程副巡長。”大頭呂敬了個禮,“辣斐坊的案子。”
說著,他輕輕拉著程千帆走到一旁,低聲說,“錢仲南的表弟來巡捕房報案,說他的表哥被殺了,兇手就是表哥的姨太太。”
“錢仲南?哪個?”程千帆訝然問。
“辣斐坊十五號,那個露絲女士的先生。”大頭呂說道,“這個錢仲南消失了好幾個月了,他的表弟懷疑他已經遇害,兇手就是露絲女士。”
說著,大頭呂瞥了瞥四周,隱蔽的豎起三根手指,“那邊說,事成之后,還有重謝。”
程千帆在心里罵了句,大頭呂這個龜孫手夠黑的啊。
他同宋甫國商量好的,安排人私下里找大頭呂,以五根小黃魚的價格,收買大頭呂來辦這個案子,將露絲女士抓起來,并且許諾事成之后重謝。
整件事給人以家族內部‘兇殺案’、摻雜著爭奪財產的事情,不會引人注目。
大頭呂這里過了一手,就直接少了兩根小黃魚。
“你去吧。”程千帆表情嚴肅說道,“錢家的藥材生意不小,糧秣藥材生意,都是積善行德的行當,他們家的事情,我們要重點照顧。”
大頭呂心領神會的點點頭。
很快,辣斐德路十五號之著名的假洋婆子露絲女士被巡捕房抓捕,其夫家有苦主報案,訴露絲女士殺害了男主人錢仲南之事在整個法租界中央區傳播開來。
并且以極為迅捷之速度蔓延。
報端也是迅速跟進,一些小報甚至繪聲繪色的杜撰出了姨太太同店里伙計偷晴,下毒毒死了錢家大郎的故事,竟是引得路人紛紛解囊購買,看的津津有味。
程千帆在下班前接到了一個電話。
這是影佐英一打來的,通過暗語表達了要會面的請求。
程千帆頗為驚訝,影佐英一竟然直接打電話過來。
看起來,影佐英一對這位惠子姑娘似乎不僅僅是床上的交情。
“辣斐德路十五號的案子是怎么回事?”影佐英一問。
“影佐君竟也對這樣的風月案子感興趣?”程千帆調侃說道。
他同影佐英一的關系略特殊,按理說影佐英一是他的上司,有著極為嚴格的上下級關系。
不過,程千帆屬于特高課眾多特工中的特例,他不需要參加行動,甚至不能算得上是真正的特工,他的任務就是潛伏在法租界巡捕房,收集相關情報,關注法國人對帝國的動向。
且宮崎健太郎的老師谷口寬之在滿鐵的影響力不小,他答應將宮崎健太郎調入上海特高課,也是有條件的,對于這位弟子的前程也是頗為關心。
最重要的是,宮崎健太郎不是特工出身,言行之間沒有令行禁止的習慣,反而較為隨意。
這在影佐英一看來反而是好事,一個特工身上幾乎沒有特工的痕跡,這很好。
故而,影佐英一與程千帆之間的上下級規矩并非那么嚴格。
“程君,我沒有功夫和你閑扯。”影佐英一陰沉著臉,“實不相瞞,露絲女士是帝國特工。”
程千帆適時的露出驚愕的表情,“那個女人是帝國特工?”
“是的,她的真名叫深田惠子,已經潛伏在上海多年。”影佐英一沉聲說,“惠子必須要保住,帝國不能失去這名出色的特工。”
“錢仲南真的是她殺的?”程千帆直截了當問。
“錢仲南曾經是為帝國服務的,但是,他太貪婪了。”影佐英一憤怒說道,“此人為帝國提供的一批藥品是假藥,這直接導致了多名帝國勇士的減員。”
程千帆聽了影佐英一的講述,終于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錢仲南一直都是為日本人服務的漢奸,不過,這個家伙膽子很大,竟然在日本軍方定購的一批藥品中做了手腳,確切的說是以次充好,日軍軍醫按照藥品的正常劑量來開單子,結果造成病情拖延,對日軍造成了損失。
這件事被查出來,上海特高課被軍部訓斥,影佐禎昭親自下令惠子處決了錢仲南。
“貪婪而愚蠢的支那人。”程千帆冷哼一聲說道。
旋即,他皺了皺眉頭,“辣斐德路的這件案子,有些難操作。”
“為何?”影佐英一問。
“錢家的苦主掏錢賄賂了巡捕房。”程千帆說道,“巡捕房上上下下,包括我在內,都有份,且苦主表示,事成之后,還會有重謝。”
說著,程千帆苦笑一聲,“所以,這件事現在已經不再僅僅是錢家的苦主舉告露絲殺父,巡捕房上下都綠了眼睛等著喝湯吃肉。”
他看了一眼影佐英一,“支那人貪婪,你知道的,哪怕我是他們的上司,但是,若是阻礙他們發財,他們也會毫不猶豫的反對我。”
“你什么都做不了,帝國安排你進巡捕房做什么?”影佐英一很不高興,說道。
“短期內確實是無法操作。”程千帆思忖說,“不過,惠子的安全,我是可以保證的。”
“拖,這件事拖一段時間,輿論影響淡化后,有的是辦法解決。”程千帆說道,他露出陰狠的表情,“錢家的苦主那邊,我會想辦法去處理的,影佐君萬萬不可動手,即便是要動手,也要等風頭過去。”
“一個月。”影佐英一冷冷說道,“程君,我給你一個月的時間,我要在一個月后見到惠子平安出來。”
“用不著一個月。”程千帆搖搖頭,“二十天左右,足夠了。”
江口英也也注意到了報紙上炒的沸沸騰騰的‘辣斐德路假洋婆子殺父案’,他看到了露絲女士的照片,認出了那就是未婚妻惠子。
豪仔立刻告知江口英也:
這是為了保護江口英也,避免在行動前惠子認出他。
此外,豪仔向江口英也承諾,惠子的未來完全可以交給江口英也來決定:
江口先生要她死,辣斐德路十五號就會發現此人殺夫的證據。
江口先生要她活,她就能夠無罪釋放。
甚至江口先生想要在事成之后帶著惠子雙宿雙飛離開,都不是問題。
“他是什么反應?”程千帆問豪仔。
“江口英也表情很憤怒,盡管他掩飾的很好,第一反應還是暴露了他的情緒。”豪仔說,“組長,看來正如你所料,江口對這個日本女人很重視。”
“不是重視。”程千帆搖搖頭,“是執念。”
豪仔若有所思。
程千帆舒了一口氣,控制住了惠子,‘情殤行動’最大的不安定因素也就鎖住了。
“通知江口英也,可以行動了。”程千帆說道。
“明白。”
滬上的大報小報連篇累牘的炒作‘辣斐德路假洋婆子殺夫案’。
上海報業十分發達,小報數量更是全國之最。
小報的類型很多,以內容劃分,大致包括:文學文藝小報、綜合小報、社會新聞小報、戲報、電影小報和游戲場小報等,還有少量專門講授吃喝嫖賭經的煌色小報。
小報數量雖然可觀,但壽命長的并不多,不少小報只存活一兩年,有的甚至幾個月。
壽命長的小報一般都是辦得有特色有專長者,報紙內容又能在“花”(男女之事)和“罵”(揭露與互相攻訐)的分寸上掌握適度,懂節制,有彈性者。
《社會亦報》便是一份生命力極為頑強,深受部分上海市民喜愛之小報。
沒兩天,該報報道‘辣斐德路假洋婆子殺夫案’已經發展到了‘露絲女士的第三名奸夫浮出水面’,并且較為細膩的描述了三名奸夫的之各色長短,分析了露絲女士選人標準。
報紙上沸沸揚揚,熱度居高不下。
影佐英一終于沒有再催促程千帆,且他有事情要忙碌。
此前,影佐英一便對于被軍部內部公開褒獎之井上公館之英勇特工江口英也的事跡頗為感興趣。
忠誠、勇敢、不畏死,這樣的手下,影佐英一也很喜歡啊。
他動了將此人挖到上海特高課的念頭。
且影佐英一聽說了一個消息,陸軍本部方面對于江口英也也是極為欣賞,打算將他留在日本本土,以茲為模范榜樣,鼓舞帝國子民之斗志,號召更多人踴躍加入到這場偉大的戰爭中來。
影佐英一擔心江口英也回國探親后,有可能會留在國內不回來了。
故而,他決意在江口英也回國探親之前,就辦好這件事。
這一日,影佐英一在浩二的陪同下,來到井上公館之據點,便看到一名相貌頗為英俊之男子,一臉憂心忡忡的在說話。
“我擔心三杉君已經出事了。”江口英也皺著眉頭,“三天了。”
“三杉一條失蹤前,有什么不尋常之處嗎?”山崎修一問。
“三杉君。”江口英也皺著眉頭想了想,“他向我借了二十日元,不過,這件事本身沒有可疑的,三杉君知道我要回國,他打算買一些禮物,托我帶給國內家人。”
“這樣啊……”山崎修一沉吟。
“三杉一條露財了。”一個聲音響起。
山崎修一扭頭去看,連忙起身,“影佐君,你來了。”
影佐英一點點頭,“三杉一條只是普通特工,他的穿著也很普通,突然拿出來那么多錢采購,很可能被一些人盯上,把他當做肥羊了。”
“影佐君,你的意思是三杉一條被打劫了,甚至很可能已經遇害了。”山崎修一說道。
“可能性極大。”影佐英一說道,“看似繁華的上海,隱藏了很多黑暗角落,這也正是我們要占領支那,將帝國的光芒照耀在支那土地上的原因。”
“影佐君說的太好了。”山崎修一贊嘆說。
“這位就是受到軍部褒獎的江口君了?”影佐英一微笑著看著江口英也,微微點頭,“果然是一位勇士。”
江口英也面色略振奮,鞠躬行禮,“江口英也見過影佐閣下。”
“山崎君,我有事情找江口君。”影佐英一說道。
山崎修一立刻明白了,識趣的帶人退出房間,離開前還朝著江口英也使了個眼色,意思是你的機會來了,好好把握。
關于影佐英一看上了江口英也,打算將其調入上海特高課之事,大家已經有所耳聞,故而對影佐英一來尋找江口英也,眾人并沒有太多驚訝。
離開井上公館的據點的時候,影佐英一面帶笑容。
雖然江口英也沒有立刻答復,但是,他看得出來,江口英也對于加入上海特高課是比較感興趣的。
江口英也表示,會在離開滬上返回日本之前給出答復。
兩日后,影佐英一接到了江口英也的反饋。
江口英也邀請影佐英一到其家中吃酒。
影佐英一大喜,他知道這是江口英也愿意加入上海特高課的正式表態。
沒有簡簡單單的說一句‘我愿意’,而是主動請了影佐英一這個未來新上司來吃酒。
不是去酒樓吃酒,是在家中。
這是很正式且不乏親切的投效之意了。
影佐英一對于江口英也的態度更是滿意,這是一個知情識趣的手下。
傍晚時分,影佐英一帶著浩二欣然赴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