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段長達近兩個小時的電話，周楚凝覺得自己仿佛掏空了身體，打完已經完全筋疲力竭，仰面倒在枕上翻身都缺少力氣，她空洞地望著屋頂新裝的玻璃吊燈，讓折射其間的陽光閃得滿眼都是淚光，她抬起手撫了一把面孔，眼淚就跟斷了線的珠子似的，噼里啪啦紛紛沿著兩腮滾落下來，而另一只手里握著的牛皮紙信封就像是要被揉搓爛掉了，那么厚的紙張此時軟得跟一塊棉布一樣，一點不比她現下的心境更堅強半分……犖
而沈魏風這天也并沒有真的等到中午，他提前了一個小時下班，交代了夏瑤一些后續的瑣事，又從食堂打了兩份周楚凝平日喜歡的菜，開著車回了家。
說起來，他什么都知道，但也什么都不知道，昨晚他在小湖邊整整坐了一夜，從熱望到絕望，從絕望到清醒，再從清醒到決絕……，可不管怎么樣，他知道什么，決定什么，今天這頓只有他和周楚凝兩個人的午飯是不能隨隨便便對付過去的。
十一點多，沈魏風進了家門，他來到臥室，看到周楚凝正睡著，就輕輕帶上房門，換完衣服后去了廚房。
而周楚凝在房門輕合之時也一個機靈醒轉過來。
她是在哭泣中帶著昨夜幾乎整宿未睡的疲憊睡著的，原本她該放寬心睡到沈魏風來叫她起床，但她心里揣著的心思太沉重，太滾燙了，所以驚醒就是瞬間的事。
屋外傳來一些嘩嘩的水聲，周楚凝在枕上猶豫了片刻便趕緊咬牙起身。
果然，是沈魏風在廚房水池前洗菜，周楚凝過去伸手接下了他手里的洗菜盆。犖
“我來，你去忙你的。”
“一起吧，能快一點，再說你也剛好。”
“從所里食堂打點回來就行了，何必還做，你又忙，我也起不來。”
“打了兩份回來，但是不夠，我昨晚光喝酒了，中午得好好吃頓飯。”沈魏風說到這兒停了停，然后繼續道：“楚凝，我下周就要出去了，這一走就是一個多月，你剛出院，身體需要恢復，身邊沒有人不行，夏瑤這次也要一起出去跟著學習，所以上午我跟你爸聯系了，他明后天就派車過來，你這兩天收拾一下東西，準備回去吧。”
周楚凝聽了這話，看著手里浸在水里的碧綠的青菜，突然心里一抽，鼻子一酸，嗓子里哽著點傷心道：“你是因為要送我走才今天特意回來做飯的嗎？你其實心里沒打算再讓我回來吧？我明白，我在這兒給你拖后腿了。”周楚凝說到這兒，深呼了一口氣，忍了忍眼里的淚，把一只手從水里拿出來，輕輕甩了甩手上的水，然后伸進口袋，在深處找到那只微型錄音機，輕輕摸了摸，默默按下了錄音鍵，然后強顏歡笑扭頭對沈魏風道：“對了，等你考察回來，我也不在這兒了，還是讓夏瑤來這里住吧，一來所里的宿舍樓我去看了，條件確實不怎么適合女孩子，外面又都是野地，實在不太安全，另外，這家里就你一個人，你哪兒會做飯收拾房間這些，還是……”
沈魏風這下沒說話，拿出砧板來開始切菜，然后又看了看爐子上的砂鍋，里面燉的是雞湯，昨天就煮得差不多了，今天只需要再加熱一下添些調味料就可以了。
“謝謝你的關心，回來以后我會考慮的。”沈魏風簡單答應了，兩人便沒再多說，一起在廚房忙到飯菜都上了桌，這才一起坐了下來。犖
沈魏風沒有多余的話，拿起筷子開始吃飯，可周楚凝眼睛一直在沈魏風身上移不開，想了想開口道：
“魏風，我們前后認識也有十一二年了吧？”
沈魏風稍稍沉吟了一下，點點頭。
周楚凝沉了口氣，一只手再度伸進口袋里，又摸到那只微型錄音機，感到它還在微微動著，知道錄音正在進行，于是強忍住越發激烈的心跳，抽出手來，也拿起桌上的碗筷，勉強吃了一口，看著沈魏風換了她準備了多時的問題：“我們什么時候去美國看你媽？”
“等今年我這邊情況基本落實下來，考察結束以后，我們就去。”沈魏風答得很沉穩，沒有一絲猶豫和慌亂。
“哎，上次你去的那個是政府間的訪問團吧？”周楚凝手腳冰涼，碗里的熱飯都抵不過打心里冒出的寒氣。
沈魏風聽到這里愣了一下，然后沉默地點了點頭。犖
周楚凝看他不開口，想了想又接著問：“那個團去美國主要目的是什么？文化交流嗎？”說完，她有點哆嗦地去夾盤子里的菜，結果夾了幾次都沒能夾住，沈魏風看了看，伸出筷子夾了起來，輕輕放到了她碗里。
“你筷子不是用得挺好的嗎？這是怎么了？”沈魏風意味深長地問了一句。
“可能是車禍的后遺癥吧，干什么都抖。”周楚凝勉強解釋了一下，手還是控制不住地在微微哆嗦。
沈魏風沒說什么，扒了兩口飯，故意開口道：“那個團主要走的是經濟口，文化交流不是重點。”
“去了多少人？項目談得順利嗎？”周楚凝努力穩住自己的心跳，不讓因為緊張而加劇的喘息引起沈魏風的疑心。
“將近二十人，當時幾個項目談得都還算順利。”沈魏風繼續輕描淡寫地說著。
“哎，都談了些什么項目？”周楚凝假意感興趣，邊吃邊繼續往下問。犖
沈魏風卻放下碗筷，站了起來，周楚凝一看這樣，驚得手里的筷子都要掉到地上，卻見沈魏風拿起桌上的空碗，打開砂鍋，在一片輕薄的熱氣里開始一勺一勺地盛起湯來，盛滿放到了她面前，平靜道：“趁熱喝了，我慢慢跟你說。”
周楚凝僵著脖子點了點頭，然后拿起湯匙心不在焉地喝了起來，聽著沈魏風詳細說起了那次去美國的具體行程和幾次商談，甚至包括他在加州尋找建立研究院合作高校的事情。
一小碗湯差不多喝了一半，沈魏風才說完，周楚凝放下勺子，又問：“那次是誰帶的隊？你的老領導？”
沈魏風太陽穴處的青筋跳了跳，嘆了口氣還是平靜道：“是一位姓江的主任，我爸過去在地方上的同事，他人現在也在政府相關部門。”
“原來是爸的關系。”周楚凝補充解釋了一句。
沈魏風恰好吃完了飯，放下碗，看著周楚凝似開玩笑又不似隨便道：“楚凝，不知道的還以為你是國安派過來專門套我的話的呢！”
“你，你可真會開玩笑。”周楚凝這時感到周身的血都要涼下來，臉色緊張蒼白到幾乎什么也遮掩不住了。犖
“玩笑？這可不是開玩笑，這些事情要是透露出去，后果不堪設想，你要知道，我們當時所有的人都簽過保密協議，違反的話要接受黨內和法律的雙重重罰。”
周楚凝還是沒有放棄，又補刀道：“團里的人知不知道你是借道去美國找一個我方通緝的文物走私犯？他們就這么把你加了進去，就不怕你是美方的……”后面的這個詞殺傷性太強，周楚凝實在說不出口。
“見諜？”沈魏風替她說了出來。
“是啊，政府的訪問團嘛？難道不應該全面政審嗎？”周楚凝說到這里已經在幾乎就要崩潰的邊緣，她聲音低得與她平時判若兩人，只是這一切根本停不下來，不管她心里滿溢的是愛還是恨。
沈魏風毫不掩飾地再次長嘆了一口氣，站起身來，轉過餐桌，走到周楚凝身邊，俯身扶起她。
周楚凝不敢抬頭看向他，沈魏風伸出手，在她外衣口袋那里停了停，周楚凝覺得自己的心臟這一瞬已經不能跳動，好在他又抬起了手，輕輕捧住她的臉，看向自己。
“楚凝，不要這樣！忘掉蘇筱晚這個人，也試著忘掉我，忘掉我們這段不正常的婚姻關系吧。你要知道，我從來沒有愛過你，不值得你為我耗費這么多的愛和恨！但不管怎么說，打結婚以來，我還是感激你的，就像你說的，我們認識已經十一二年了，這么久，誰又能完全不動感情？所以，聽我的，把你今后幾十年的人生交給一個真正愛你的，能真心待你的人，做他心里的，懷里的，一輩子的愛人，和他結婚，生孩子，做一個普通但幸福快樂的妻子和母親，不要貪圖那些不切實際的虛榮，什么光環都有黯然失色的那一天，相信我！”犖
周楚凝那堅持了這么久的一顆心在這一番話里幾乎完全轟然倒塌，淚凝結在她的眼眶里，她一把抱住沈魏風，把頭枕在他懷里，哭著輕聲喊道：“你說得容易！十幾年，你讓我怎么忘得掉！魏風，你為什么要對自己這么殘忍？你可以不放手，一輩子不放手，苦，我陪著你一起苦，痛，我和你一起痛，你為什么要這樣放過我？我不是恨蘇筱晚，我是恨我自己！”
沈魏風不是無動于衷，他也覺得兩眼分外酸澀，他把周楚凝從懷里扶起來，看著她道：“我已經害了小晚，我不能再害了你，我做下的孽我自己承受，我可以用余生償還小晚，但不能帶著你一起償還，那樣對你不公平，你有權尋找自己的幸福，而不是留在我這里讓恨折磨一輩子。”
周楚凝的淚這時像是決了堤，奔涌而下，浸濕了整張臉，她在難以抑制的抽噎中，緩緩把手伸進外衣口袋，拿出了那個還在低聲運轉的微型錄音機，遞到了沈魏風面前，仿佛訣別一般，抽噎道：
“魏風，我和你，我們，兩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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