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著年關將近,洛陽的商業在爆發式增長了一段時間后,慢慢趨于平靜。
曾經人頭攢動的長夏商行,在出售了最后一批貂鼠皮、海貍皮、黑水珍珠之后,關門歇業了,數錢盤賬了。
曾經人聲鼎沸的洛陽南市,商人們早早就開始了清倉大減價,很是便宜了一把專門來買尾貨的洛陽本地人。
脂粉氣撲鼻的秦樓楚館是最后歇業的。
這門生意的繁榮程度超乎所有人想象,尤其是在科舉前一年的秋冬季節,火爆異常,甚至需要排隊。
當紅阿姑們腿酥腳軟,強顏歡笑接客。
風流君子們一擲千金,排不上隊也要過過其他癮。
這個時候,有些地方是真鑲鉆的,批量生產金錢,稅務監收稅收到手軟。
呃,收的是住稅,不是榷稅。國朝有榷茶、榷煤、榷鹽等稅,唯獨沒有榷筆稅……
邵樹德也踩著年末商業繁榮期的尾巴,在洛陽各處轉了一圈。
他就像個巡視菜園的農夫,四處看看自己培育的瓜果菜蔬長勢如何。
長得好,心中滿意,覺得沒白費力氣。
長得不好,心中惱火,找來官員臭罵一通。
年紀大了,卻有幾分孩子氣,或許不管多大年齡的男人,都有這一面吧。
巡視完城內后,他又帶著侍衛,來到洛陽、河南甚至稍遠些的偃師、新安等縣,深入農家,與人座談——來京述職的馮道、郭崇韜二人也被帶著一起下鄉。
“王一刀,你當年得了賞賜,第一件事就是穿著花花綠綠的袍衫,在洛陽南市瞎逛。”邵樹德指著一須發皆白的老人,大笑道:“跟八輩子沒見過錢似的。”
“攻朱友裕那會,仆第一個翻越寨墻,沖了進去,陛下親手給的賞賜,當然要讓大伙看看了。”王一刀說道。
一群皓首老人樂不可支,哈哈大笑。
馮道在一旁默默看著。
圣人總是能很好地與武夫們打交道。他的記憶力,即便到了這會,仍然沒有消減太多。他能得軍心,不是偶然的,需要一點天賦,外加暗地里的工夫。
郭崇韜則滿臉熱切地聽著。
他的“事業心”比較重,因為長期待在軍營,對武夫們也更加親切。他對比了一下李克用和今上,最后只能嘆息。晉王只能用賞錢及放縱軍紀來維持士氣,今上手段更多一些,金錢刺激之外,他還有感情招,更加穩固。
聽聞太子也善于撫慰軍心,就是不知道他能做到哪一步了。
邵樹德在這幾個禁軍老卒家中坐了一回了,便帶著眾人離開了。
今天天氣不錯,太陽暖洋洋的。邵樹德在前面慢慢走著,馮道、郭崇韜二人默默跟著。
良久之后,邵樹德停在了村頭一處牲畜欄前。
主人家正在大罵兒子,說他給家里的馬胡亂配種,竟然產下了“串子”,而不是血統純正的馬匹。
邵樹德聽了啞然失笑,又感慨萬千。
他創辦馬政,花了幾十年工夫,好不容易才提純、固定了某些血統,如果老百姓還絲毫不注意這些,給家里的牛羊乃至馬兒胡亂配種的話,那確實是在開倒車。
“這個村里住的,都是很多年前的禁軍老人了。想必你們也聽出口音了,以河東為主。其實,他們確實是河東人,絕大部分來自蒲州。”邵樹德說道:“朕用人不拘一格,沒有太多門戶之見。你倆都是有大才的,吏部考功皆為上等,朕一直在觀察你們,很欣慰。”
說到這里,他頓了一下,道:“在新職務上好好做吧。只要有功績,朝廷不會視而不見的,或許有一場大造化。”
“臣謹遵圣命。”二人一齊應道。
圣人的話說得有點隱晦,但大體意思明白了。
我沒有門戶之見,你們是有能力的,我不會視而不見,這次的提拔就是明證:太子一上疏,他就允準了。
下面好好做,再證明一下自己的能力,即便我無法繼續提拔,但將來新君繼位,也會有個說法。
直白點說,你們都是給新君預備的宰相班子成員,要耐住性子,不要太過急切。
郭崇韜、馮道二人對視了一眼,盡皆了然于胸。
圣人應該對他倆較為看重,故帶他們出來走走、看看,近距離觀察。如今看來,應該是通過了部分考驗。但——這就結束了嗎?
回到上陽宮觀風殿之后,邵樹德又把二人帶到了一幅懸掛起來的巨大輿圖。輿圖底下的桌案上,還擺放著一摞摞裝訂好的——手抄文書?
邵樹德的手指在輿圖一處劃來劃去。
郭崇韜、馮道二人不明所以。
“你二人對出海尋富貴之人怎么看?”邵樹德轉過身來,問道。
“好處多多。”郭崇韜搶先說道:“海獸毛皮,可謂御寒保暖絕佳之物。長夏商行所售之皮革,經常斷貨買不到,可見搶購之人甚多,乃利國利民之物。”
“馮卿也講講。”邵樹德說道。
“臣以為,海上之事走到如今這個地步,已然是極限。”馮道說道。
“馮卿不妨講明白些。”
“陛下遣人出海探索,唯一的結果就是天下輿圖上面多添了十來個小島。”馮道說道:“但為了這些可能沒幾個土人生活的島嶼,卻要付出巨大的代價,臣很難說值不值得。”
邵樹德嗯了一聲,但也沒明確表達意見。
馮道的意思是阿留申群島太遠了,沒有太多價值,花費爵位、重金鼓勵人們出海探索都是小事,但付出巨大代價——包括賞賜、沉船以及人命——是否值得呢?
邵樹德估摸著,他可能覺得庫頁島、千島群島都太遠了,沒太多價值。
“馮卿可知——”邵樹德說著說著,似乎覺得說不清楚,伸手從桌案上拿起一份用絲線裝訂好的書冊,遞給了馮道,道:“看看吧。”
馮道接過看了看。
邵樹德又拿起一份手書油印版,交到郭崇韜手上。
蠟紙油印技術,當真是劃時代的發明,極大降低了印刷成本。
這種技術固然有字跡不夠清晰,容易糊掉等缺點,但勝在成本低。由內務府專營、長夏商行代售的油墨始終供不應求,已經成為內務府新的利潤增長點。從這個事實來看,已經可以一窺此項技術受歡迎的前景了。
活字印刷與其相比,不值一提,甚至干不過雕版印刷。
邵樹德遞給二人的書稿就是他匯總各路船長的信息,親自手書油印的。
馮道是第一次看到如此詳實的海上訊息。
探險之類的他不關心,但海洋捕魚業卻讓他非常著迷。
通過一段段文字,他仿佛看到了鄂霍茨克海內數量龐大的秋刀魚向南洄游的場景。
大夏漁民們在偶然的情況下,發現夜晚的火光會吸引秋刀魚群靠近,于是發明了效率極高的捕魚方法:在千島群島附近海域實施火光或燈光誘捕,一晚上輕輕松松撈上來幾萬斤秋刀魚。
文中還提到了當地土著阿伊努人,他們就不知道這種“神奇”的捕魚方法,只會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地駕駛著一點點大的小船,使用劣質撒網在內河或近海捕捉一些上層魚類,他們甚至都不一定知道漁汛是怎么回事。
千島群島是一座取之不竭、用之不盡的寶庫。看完全文,馮道也不得不承認這點。
“朕只讓人稍稍一探,就得了這座寶庫。”見他倆看得差不多了,邵樹德便說道:“如今探險到阿留申群島,馮卿敢保證一點價值沒有嗎?”
馮道默然片刻,嘆息道:“還是太遠了。去容易,回來難。”
說完這句,他也不多言了。
這是他的習慣,會勸諫,但不會死諫,你愛聽不聽,我盡到自己義務,對得起領的俸祿就行。
但他也不得不承認,“海上牧場”確實很吸引人。
就地加工成咸魚干后,秋天運回淮海、河北、淮南諸道港口,順風航行,非常方便。而此時天氣寒冷,又是鹽腌過的咸魚,根本不用擔心腐壞。唯一的缺憾,大概就是會沖擊鹽市場,但圣人都不在乎,他還能說什么?
“陛下真是造福萬民了。”郭崇韜真心實意地說道:“以往窩在河東一地,眼皮子淺,終日只知打打殺殺,跳出來之后,方之天地之廣闊,以前真是坐井觀天了。航海之事,臣以為可行,花不了多少錢,一旦有發現,就是想象不到的巨大好處。”
馮道微微垂下眼瞼,不再多言。
他是聰明人,看得出來圣人還在觀察他們。
觀察什么呢?或許是格局,或許是對新朝雅政的接受程度。
或許,他與郭崇韜都是圣人留給太子用的吧。操心到這份上,圣人也是不容易。父母之愛子,則為之計深遠。這個“子”,可以指太子,也可能是指大夏王朝。
郭崇韜應該也看出來了,只不過他更加積極主動,哪怕心底沒那么認同,這時候總也是要唱高調的。
或許,圣人才是對的吧。馮道也不確定,他隱隱感覺,這個世道愈發陌生,不再是經典書籍之中所記載的傳統社會。
要想不落伍,還是得多學、多看。至少,要對得起太子的大力舉薦以及圣人的提拔之恩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