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陽的節日氛圍極其濃厚,大街小巷之內,到處是摩肩接踵的人群。
衛尉寺的人分散在各個角落,看護著密集的人群。
金吾不禁,不代表什么都不做。這種夜晚,萬一出點什么事,誰都兜不住。
鐵哥在天津橋一帶逛了許久了,風寒之下,找了間還開著門的酒肆坐了進去。
酒肆內幾乎沒有空位了,人聲鼎沸。
鐵哥對面坐著一位波斯人,神神道道的。旁邊有人在譏笑他,說被通緝后,居然就喝起酒來了,怕是要下火獄。
鐵哥不是毫無見識之輩。當年吐蕃最強盛之時,在天山以西與大食爭雄,搶回來了很多工匠、學者、書籍、器玩,作為達磨贊普的直系血脈后裔,鐵哥對大食那邊的情況還是有所了解的。
更何況,象雄離西域真的不遠,偶爾也有商隊來往彼此之間,消息并不閉塞。
波斯人信什么,有什么忌諱,鐵哥很清楚。
只能說,中原這地方太邪性了,什么人過來都能給同化得渣都不剩。或許,這才是他們有底氣統治這么大地方的主要原因吧?
鐵哥突然不想喝酒了,會了賬后,又在波斯人詫異的目光中,離開了酒肆,看著大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又轉回了象雄王府。
門口的侍衛攔住了他,輕輕搖頭。
鐵哥額頭青筋直露,片刻后又換上了一副笑臉,道:“能多服侍一會圣人,想想就喜不自勝。”
侍衛看著他,面無表情。
鐵哥繼續在寒風中轉來轉去。
天空落起了細碎的小雪。寒風一吹,撲面而來,有那四處飄飛的雪花,直接鉆入了脖頸之中,鐵哥凍得瑟瑟發抖,不停地跺著腳。
良久之后,一位中官走了出來,拉住了他,低聲道:“象雄王請隨我入內。”
鐵哥心中有些酸澀,臉上卻堆起了笑容,連聲稱是。
王府庭院內,到處是侍衛和宮人,鐵哥也不敢多看,低著頭進了房間。
“拜見陛下。”鐵哥直接跪倒在地,大禮參拜。
“起來,看著朕。”邵樹德的聲音響起。
鐵哥咽了口唾沫,戰戰兢兢起身。
圣人草草披著一件單衣,靠坐在床榻之上。胸口有些許汗珠,還露著幾塊陳舊的傷疤。
妻子蓮花裹著袍衫,從床榻上起身。
她看都沒看丈夫一眼,輕攏了一下披散的秀發后,露出滿是紅潮的俏臉。
赤腳往外走了幾步,又把腿夾緊,坐到了一旁,開始煮茶。
鐵哥嗅到了危險的氣味。
他極力克制住內心各種情緒,不敢露出絲毫異樣。
“這些年,你忘了本。”邵樹德說道。
“陛下,臣已改過。”鐵哥撲通一聲,又跪倒在了地上。
“朕給過你機會,可你讓朕失望了。”邵樹德打了個哈欠,說道。
鐵哥兀自在地上磕頭。
邵樹德也不說話,仿佛睡著了。
沒廬氏的人來報,鐵哥又私下里與他們接觸,試圖對抗朝廷。
邵樹德一點不意外。
兩位吐蕃王孫之中,延孫應該是徹底死心了,因為他回去后納了幾個妃子,結果一個蛋都沒下。再加上桑州那邊就有勝捷軍一部屯駐,離得較近,本身還面臨著邏些云丹后人的威脅,于是他現在非常恭順。
鐵哥沒有死心,回去后一直積極謀劃。失敗之后,成了孤家寡人,其時還托人上疏,表示要痛改前非。結果呢?還是沒死心。
當然,這種事邵樹德就懶得和他說了。鐵哥現在還心存僥幸,以為他私下里接觸沒廬氏的人,不會被發現呢。但事實上,沒廬氏壓根不敢陪他玩火。他們不是贊普后裔,沒那么大的野心,家族所求不過是當個土霸王罷了。
沒廬氏很清楚,這就是上限了。自立為王固然痛快,但底下人認你嗎?聽命邏些與聽命洛陽,在沒廬氏看來,沒多大區別。甚至后者還好一些,因為離得遠,自主權更大。
再者,別看象雄地方很大,但人并不算多。于闐、仲云兩國又近在咫尺,海西、疏勒也離得不遠,一旦出點什么事,不一定扛得住四面八方涌來的壓力。
所以,他們很務實地告密了,直接拋棄了鐵哥。
“陛下。”蓮花端了一盞茶過來,置于桌案之上,道:“妾煮的參茶,補補身子吧。”
鐵哥仍跪在地上,卻不磕頭了,或許是怕痛。
“等會再喝吧。”邵樹德示意了一下,蓮花白了他一眼,又鉆進了被窩。
“鐵哥,朕聽聞你最近一年跟隨于闐法師,潛心向佛,可有此事?”邵樹德說道。
鐵哥抬起頭來,道:“臣做了很多錯事,故悉心禮佛,以求贖罪。”
他的聲音帶著討好的意味,仿佛沒看到圣人的手在蓮花身上揉來揉去,不斷變幻著形狀。
“甚好。”邵樹德笑道:“洛陽有很多高僧大德,你就留在此處吧。”
“陛下!”鐵哥如遭雷擊,渾身抖了一下。
邵樹德嗤笑一聲,懶得理他。
鐵哥囁嚅著,不知道該說什么。
蓮花蜷伏在圣人懷里,仰著臉,一雙妙目全落在圣人臉上,修長的雙腿在被窩下輕輕蠕動,磨蹭著。
鐵哥心中郁悶得要吐血。
久聞圣人面善心黑,辣手無比,手底下有百萬冤魂,如今看來,他完全就是個十惡不赦的該下十八層地獄的魔鬼。
“知道朕為何今日召見你么?”邵樹德突然問道。
鐵哥茫然地搖了搖頭。
“你不會算危險期,朕說了你也不懂。”邵樹德哈哈一笑,道:“過幾個月,才旦會回象雄繼承贊普之位。象雄雖然荒僻,但朕也不想留給什么不知所謂的人。你的富貴,甚至你的贊普之位,都是朕給你的,但你不珍惜。早知如此,當初在青唐城時,就該把你殺了。”
鐵哥聞言,臉色一白。
“朕意已決。”邵樹德不容置疑地說道:“退下去吧,朕要睡了。”
鐵哥還想說些什么,兩個小黃門上前,一左一右,將他挾了出去。
三言兩語定下象雄之事后,第二天,邵樹德又召見了剛剛趕來的亞隆王延孫。
這次是在觀風殿召見,面子給得十足。
“這次你獻了五百勇士,朕也沒想到。”邵樹德感慨道:“國中可有人反對?”
“有人不忿,但臣還壓制得住。”延孫坐在椅子上,面前擺著茶水、糕點,以及一份禮單。
禮單上有諸多金銀器和綾羅綢緞,都是圣人給的賞賜。
對于哥哥維德的事,他略有耳聞,還是桑州那邊傳遞過去的,老實說,驚出了一身冷汗。
曾幾何時,他也有過這樣的念頭,但最終放棄了,因為他沒繼承人,不知道這算不算因禍得福。
“甚好。”邵樹德贊許道:“朕昨日下令組建云南商社,兼理吐蕃事務,可許你二百股,今后定有富貴。”
“臣謝陛下隆恩。”延孫不知道“二百股”是什么意思,但聽圣人的語氣,應該是什么了不得的賞賜,因此立刻起身拜謝。
“坐下吧。”邵樹德說道:“這位便是你們的長兄白德吧?”
“臣白德,叩見陛下。”一位身材魁梧、年三十余的漢子跪拜于地,大聲道。
“坐下,卿亦有賞賜。”邵樹德笑道。
扎西孜巴白有三子,即白德、維德、吉德。維德(鐵哥)、吉德(延孫)兩兄弟出逃,為邵樹德所獲,便有了后面一大段故事。白德一直留在父親身邊,一邊對付邏些,一邊與吉德尼瑪袞一系勾心斗角。
就在去年,貝克贊被刺殺。邏些大軍又攻了過來,扎西孜巴白戰死,白德在一群殘兵敗將的簇擁下,一路往東北方向跑。
地方貴族不太愿意接納他,但也不愿意為難他,甚至還給了錢財、食物。
邵樹德聽白德哭訴,說他在逃亡路上吃了此生未曾受過的苦,居然吃了魚和雞蛋。
臥了個大槽!仔細了解一番后,似乎吐蕃風俗不太吃這個。白德被迫吃魚和雞蛋充饑,是真的遭了“大罪”啊!
最后,當他們跑到后世昌都一帶的時候,終于有貴族嫁女給白德,接納了他,并獻上土地、兵員、城堡,奉他為主。
邵樹德對此也很是無語。
如果在中原,這種逃亡之人大概早被借了腦袋了吧?但當地土邦王公、部落首領送錢、送地、送女人,不真實得仿佛玄幻。
這就是沒被“王侯將相寧有種乎”思想洗禮過的“淳樸”社會啊。
白德很快聯系上了亞隆王延孫,一番交流后,決定一起進京,接受朝廷冊封。
邵樹德是很愿意做這事的。
昌都這地方,一直游離在中原政權之外。
元朝首先納入統治,但只是羈縻統治。
明朝設都司,但各級軍官是部落頭人,小兵也是部落丁壯,還是羈縻統治。
清朝開始駐軍。雖然只有可憐的130名云南兵,但這是歷史性的突破,標志著中原王朝首次嘗試實控這片區域。
邵樹德很痛快地冊封了白德。不就是一張紙么,不值錢!
“兩位都在洛陽閑居一段時日,待三月祭天大會結束之后,便可返回封地。”邵樹德說完,又對白德說道:“至于你等所憂邏些遣兵來攻之事,其實無妨,朕可派勝捷軍西進,助爾等御敵。”
“臣遵旨。”二人齊聲應道。
“只要忠于朝廷,傳世富貴易如反掌。”邵樹德說道。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