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三老太爺與游先生到的時候,已經是近半個時辰之后了。
院子里或站或坐的人不少,但卻靜悄悄一片,樹上的知了還在不停歇的嘶鳴。
不知哪里傳來幾聲躁鵑鳥的叫聲,凄厲難聽。
甚至比烏鴉的叫聲還要可怖。
天邊最后一絲云霞已經落下,黑暗逐漸從樹枝蔓延,鋪滿整個天空。
星空逐漸變得璀璨,看不見明月,卻閃爍著整個星空。
饒是如此,也揮灑不掉院子里這沉悶而沒有生氣的氛圍。
就連老太爺,此時也坐在院子里,沉默著。
舒三老太爺來回看了一眼這院子里的人,腳步急促又熟悉的往柳姨娘屋子走去。
春劍沉著臉走到自家少爺身側。
他平日雖有些跳脫,但卻自小很會看眼色,如今的情況,他甚至不用多加思索,便能猜測到,那位柳姨娘,怕已經是兇多吉少。
以前他不是沒見過有人去世。
有正常老死的,也有小兒夭折的,中年病死的也有。
只是卻沒有哪一次像現在這樣,讓他覺得氣氛沉重到喘不過氣來。
先前送六姑娘進來時,還能聽到幾聲壓抑的哭泣。
此時卻太過安靜了。
靜到耳邊似乎連知了聲都聽不見,只有那不時嘶鳴幾聲的躁鵑聲,帶著不詳的征兆。
舒三老太爺與游神醫進了柳姨娘的屋子,見到躺在床上的柳姨娘。
二人內心同時‘咯噔’一下。
沒了生氣的人是什么樣子他們再清楚不過。
而柳姨娘此時雙眼緊閉,面色發青,身形枯瘦,一手落在床上,手指自然的張開,沒有任何力道。
另一手被溫小六握在手中,同樣能看出那只胳膊已經沒了力道的牽引。
只是垂在身側,被人握住。
就連一旁的四太太,此時也沒有再瘋言瘋語,只是面色悲涼的樣子,與往日的她實在不太一樣。
舒三老太爺也不讓溫小六放開柳姨娘的手,直接上前伸出兩指,壓在了柳姨娘脖子的脈搏上。
不過幾息,他便抬起了手指。
看了一眼游神醫,二人心照不宣。
“準備后事吧。”舒三老太爺緩緩道。
秦嬤嬤在他說出那句話時,就像是突然老了十歲一般,原本還挺直的背脊,佝僂下去不過轉瞬。
喉頭漫上的腥甜被她用力咽下,將那些蔓延的疼痛一一掩埋,重新又挺起脊背來。
“四太太,柳姨娘雖說為四老爺妾室,且喪事本該由您來辦。只是姨娘生前吩咐,她的身后事不必大辦,也不用打幡誦經,只需將人送回祖籍即可。還請四太太成全。”
秦嬤嬤說完便朝著四太太施了一個大禮。
這樣的待遇,對于四太太來說還是頭一次。
若是往常,她或許還會嗤笑嘲諷幾句,內心也會有一絲的虛榮心滿足。
只是此刻,她卻覺得諷刺無比。
內心怎么都難以高興起來。
“這件事我做不了主,你要求便去求老太爺吧。”四太太擺手道。
秦嬤嬤自然也知此事最終還是要老太爺拍板。
只是四太太是四房的主母,規矩在這里,總不能越過了她去。
見她答應,便要轉身出門。
“嬤嬤,我去吧。”溫小六突然道。
原本清脆軟甜的聲音,此事只剩下暗啞,卻聽不出一絲的哭腔。
甚至都看不到眼底一些兒紅絲。
她的面色太過平靜,平靜的讓人覺得可怕。
讓人下意識的就無法反駁她的話。
屋子里的人一個個,看著溫小六起身時,因久跪而酸麻的腿踉蹌了一下。
夏枝下意識的去扶時,卻被她伸手拂開了。
靜等腿上的酸麻消退,這才轉身出去。
屋外的人見了她出來,都看了過去。
溫小六走到祖父跟前,先是規規矩矩的請安施禮,之后才語氣平靜的說出姨娘的要求。
老太爺看了她半響,對于她這幅世家千金無時無刻的規矩模樣,本應滿意的,此時不知為何,卻覺得有些心驚起來。
為何不過十二歲的小丫頭,能在最疼愛的人去世時,還能保持這樣的鎮定?
在他面前甚至都不忘施禮,遵守規矩禮儀。
平靜的臉上也看不到一絲悲傷。
好像那屋子里去世的不過是無關緊要的人而已。
半響之后,這才點點頭,答應了。
“我雖應下了,但此事,你卻還需與你父親去信說一聲。”
“孫女替姨娘拜謝祖父。”溫小六對著老太爺施了大禮。
說完便又轉身進屋。
進屋之前不忘吩咐自己的幾個丫鬟去準備后事。
既然柳姨娘不愿此事大辦,且她本身不過是個姨娘,府里本也不需像老太太去世時那般,停靈七日,每日誦經念佛的超度,過來祭拜的人也絡繹不絕。
可柳姨娘本就親人極少,又身為妾室,鮮少出門,閨中密友甚至都沒有幾個。
又何來有人祭拜一說。
溫小六入了屋內,溫聲將不相干的人都請了出去,只留下秦嬤嬤與夏枝。
三人拿出已經準備好的壽衣與柳姨娘換上,又讓夏枝將她的妝容畫的漂亮了些。
一切準備妥當之后,溫小六看著秦嬤嬤,“嬤嬤,姨娘不是金陵城的人,我是姨娘唯一的女兒,既要送回祖籍,自是該我去的。所以明日一早,我們便出發吧,也不用通知其他人了。”
她的語氣雖溫和,但卻沒有半點商量的余地。
秦嬤嬤雖明知這樣不合規矩,但柳姨娘是她當做女兒一般對待的主子,親緣從來都不一般,此刻也沒了心思再去管那些規矩禮教。
點點頭就答應了。
抬手撫上溫小六的頭頂,“姑娘是姨娘唯一的血脈,這扶柩回籍一事,自是該姑娘去做的。”
“嗯。”溫小六點點頭。
事情結束的時候,時辰已然很晚。
但院子里燈火通明。
只是還是那般安靜,一點都不像這院子有人去世了。
溫小六打算回屋將身上的衣裳換下,她要為姨娘守靈,今夜是不打算睡的。
身上去游湖的衣衫自是不能再穿。
好在孝服是早已準備好的,回屋便能換上。
只是走到院子里,卻沒想到,還有人未曾離去。
看著那人坐在石桌邊,手中拿著一本書正翻看著。
他看書的速度很快,一頁紙,平日里她或許需要半盞茶時間才能看完看懂,他卻不過幾息便已翻到了下一頁。
如玉的臉龐,在燭火的映照下,散發著微弱的光芒。
仿佛能夠溫暖她方才已然冰封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