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機三十一年。
六月的琵琶嶺,山石嶙峋,虬枝枯葉,沒有一絲暑氣,連個鳴蟲都沒有,安靜得可怕。偶而一只鴉雀,撲棱著翅膀一飛沖天,都能把人嚇出一身冷汗。
狹窄的道路兩旁,還散落著打斗的痕跡,隱約的血腥氣,似是提醒眾人,那一場截殺的余波還未過去。
元州綰氏不知抽了什么風,少家主綰宜親率族中六百仙修,千里奔襲,在琵琶嶺圍殺長州蓮氏少主蓮英和大小姐蓮芙一行十二人,同時突襲蓮氏所在的白鶴城。幸得蓮威大弟子、蓮氏十七代首徒無常元君雪千影趕回援助,又恰逢蓮氏族老肅風天士蓮康從北境趕回,再加上恩氏等幾個蓮氏附庸家族全力馳援,這才免去了蓮氏滅族的慘劇。但綰氏的突襲,仍然造成極為慘重的后果,蓮英蓮芙重傷,蓮氏仙修死難數百,仆眾死傷過千。
接到消息的眾世家還沒來得及譴責綰氏,又一條驚天的消息傳來:正在玄州夜氏做客的蓮氏家主蓮威和夫人金憫遭遇了刺客。蓮威當場死亡,金憫重傷。雪千影不顧傷勢,親赴夜陽將師父的尸首和重傷的師娘迎回,更與夜氏翻臉,出手打傷了夜氏家主夜一行。回到白鶴不足三日,大小姐蓮芙重傷不治,金夫人在喪夫喪女的巨大打擊之下,自殺殉情。
蓮氏是天下少有的能夠傳承千年的大世家,一面因為家教門風正直溫厚,另一面也是因為世代鎮守北境、對抗獸人族入侵的功勞。蓮氏的喪禮,各大小世家家主、族老紛紛趕來,卻未曾在喪禮上見到雪千影的身影。起先眾人都以為她為了蓮氏受傷不輕,沒能拋頭露面給師弟撐場面,也沒人在意。
沒想到,眾人還未離開白鶴,便有消息傳來,雪千影獨自千里追殺綰宜一行人,一直追到了綰氏所在的元州,將綰宜所率仙修幾乎屠戮殆盡,逼死前來接應姐姐的綰氏二小姐綰寧,更當著綰氏家主綰筠的面兒,殺了綰宜。
綰筠當場被氣得吐血,但雪千影并沒有善罷甘休,一口氣將綰氏所有仙修屠殺干凈,但并沒有遷怒綰氏旁系、姻親和仆眾。
元州綰氏,就此“滅族”。
一人屠一族。自仙尊開鴻蒙劃州府立六律以來,還是頭一遭。
蓮氏遇襲,綰氏的手段雖然不夠光彩,但世家之間傾軋爭斗向來如此,不是你死就是我活,世人更多的是看戲心態,假惺惺的去吊唁一番,說兩句客氣話,就算是心意到了。沒想到,蓮氏出了個如此強悍的人物——自然以前這位無常元君滅殺獸人族的威名也是如雷貫耳,但殺人能和殺狼一樣么?一個二十出頭的女子,能有滅人全族的膽量和實力?而且滅的還是十大世家之一、傳承了幾百年的綰氏。眾世家一時難免“唇亡齒寒”,紛紛跑到祖州,面見澤德廣,言辭切切,口口聲聲伸張正義,實則殺之而后快。
澤德廣礙于“民意”,不得不廣發請帖,邀請天下各大小世家家主、族老,以及聲望極佳的散修們,于琵琶嶺外集結,隨他一起前往蓮氏,討個“說法”。
有忌憚的,自然也有叫好的。炎州瀟氏家主瀟銘圭就在澤氏舌戰群雄,為雪千影據理力爭。更說出“你們不過是沒有那個實力,若是也有如無常元君高絕的修為,別說是為了報仇,就是為了利益,你們也能滅族屠城”這般大逆不道的話來。
支持瀟銘圭這種說法的人也不在少數,但兩相權衡,眼下扼殺一個強橫霸道的無常元君好像對家族更為要緊——畢竟她雪千影今日能滅了綰氏,明日也能滅了別家,難不成因為她一個,蓮氏從此說不得碰不得?
故而群情激辯的結果,自然是瀟銘圭惹下眾怒,眾世家不肯應承這種“污名”,紛紛站出來與瀟銘圭為難,可他卻不再爭辯,只表示會跟隨前往長州。眾世家雖然“放過”他,但對他并不信任,誰不知道,他的兒子,還是蓮威金憫夫婦撫養教導長大的。這次瀟銘圭人雖然來了,但肯定是要站在雪千影一邊的。就連看似大度的澤德廣,也專門派了兩個得力的心腹,看著瀟銘圭。
于是世家不論大小,紛紛裝聾作瞎,不再提及綰氏突襲圍殺的惡行,皆道是雪千影此番行事不妥,群情鼎沸,同仇敵愾,誓要她一死以謝天下。
可他們卻忘了,蓮氏此番損失也十分嚴重,族中長輩死的死,傷的傷,除了一個德高望重但很少過問俗事的肅風天士,全靠一群小輩們支撐到如今——那重傷未愈連繼承典禮都沒辦、卻已經著手重建家園的少主蓮英,如今也只有二十二歲。
澤德廣率眾走在最前。為了壯聲勢,也是施壓,澤德廣沒有率眾人御劍,而是步行,為的就是給蓮英足夠的應對時間,教他主動出來,方便談條件。更為了能夠引誘雪千影露面,只要她敢露面,自己就能煽動眾世家圍殺之。能殺了最好,殺不了也無妨,雪千影手上的血債越多,自己對蓮氏下手就越合情合理,越光明正大。
這時有澤氏族人來報,已經將此番前來的世家清點完畢。不出所料,夜氏沒來人。
澤德廣冷笑一聲,心里想,那夜氏巴不得讓雪千影做未來的家主夫人呢。夜一行為了親侄子,別說這種時候不肯露面,便是雪千影打傷了他,也能忍氣吞聲。夜氏少家主夜小樓,沖冠一怒為紅顏,為了雪千影不惜與撫育自己多年的伯父反目,與家族決裂,叛出夜氏。這么大的消息,至今沒有傳開,也是這位夜家主有心封口的杰作。
更何況,十大世家向來明哲保身,此番除了瀟銘圭和康州莫氏莫雪歌,也只有家主剛剛死在了雪千影手里的寧州陳氏派了幾個族老過來裝裝樣子。其他大世家一律借口推脫,不肯露面。
相比瀟銘圭,澤德廣更擔心莫雪歌。在綰氏被屠的當天,雪千影已經重傷,且落入綰氏幾個旁支的手中,眼看就要喪命。結果莫雪歌親自帶人奔襲元州,不聲不響的將好友雪千影給救了出來,并親自千里護送回長州千燈,還將自己的義兄、鐘南山藥王谷安下士的關門弟子、人稱盲醫的修正留下給雪千影治傷。此番澤德廣邀請各世家前來聲討蓮氏,莫雪歌姍姍來遲,沒帶什么人手,也不為好友分辨,但卻親手送上了綰氏這些年作惡的證據。
澤德廣看了這些證據,卻沒有公之于眾,值得出了個“事出有因,但蓮氏和無常元君仍需為綰氏的事情負責”這么個結論來。奇怪的是莫雪歌并沒有當眾爭辯,還跟著一起來了琵琶嶺。
瀟銘圭沒少給莫雪歌臉色看,但莫雪歌渾不在意,也不與其他人搭話,只是默默的跟著大隊前行。
“家主,出了琵琶嶺就是長州地界,怕是他們已經得到消息了,咱們要不要休整一番?”瀛州曹氏家主曹玉樓道。
另一邊,生州諸葛氏家主諸葛微雨也道:“咱們緩一緩,給他個薄面,不然大咧咧的直接撲進白鶴城,像是咱們這幫長輩有意為難似的。”
明明就是有意為難,卻還要高呼大義,雖然這般行徑很不要臉,但兩人的話還是深得澤德廣的心意,他笑著點了點頭,又對兩人稱贊了一番,心里卻是冷笑,曹氏不堪大用,諸葛微雨也不過是個滿腹野心的草包,但有這么兩個蠢貨馬屁精上趕著做馬前卒,倒也不錯。
“傳家主令……”按照禮儀,曹玉樓應該稱呼澤德廣為澤家主或是澤世兄,一聲“家主”,擺明了是自降身份,成心討好澤德廣。果然話一出口,澤德廣身后不少人都發出了噓聲。
曹玉樓不以為恥,反而清了清嗓子,更大聲的說道:“傳家主令!……”
然而話音未落,前方探路的澤氏子弟狂奔而來。
“家家家主……不好了,前面……”澤氏子弟氣息還未喘勻,話都說不清楚。
“不要慌張,當著這么多家主族老的面兒,不要丟澤氏的臉。”澤德廣心里暗喜,但臉上還是做出一副和藹態度,更伸手扶住行禮的弟子,“慢慢說,前面怎么了?”
“無常元君,在前面!”
“轟——”澤德廣身后炸了鍋。
“帶了多少人?”曹玉樓忙問。
“一……就一個人!”澤氏子弟大聲答道。
一個人能掀起多大風浪,要看這個人是誰。
無常元君,雪千影,掀起的風浪,絕對是山呼海嘯般的滔天巨浪。
仿佛為了配合眾人的不安,琵琶嶺僅有一線的天空之中,突然閃過一道長長的閃電,接著一個雷炸響在頭頂,遠近的枯樹上,一大片鴉雀聞聲而起,遮天蔽日,慘叫著逃遁遠去,讓澤德廣身后眾人都忍不住打了個寒顫。
“來,來了!”不知是哪個不經事的家主顫顫巍巍的喊了一句,澤德廣這才回頭望向前方。
狹窄的前路,一個白衣女子,撐著一把血紅羅傘,緩緩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