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凜瞳孔顫抖片刻。
漫長的時間里,他遨游宇宙,奔行于航線,意識逐漸恢復,不再是云上城神明。而相反,蘇明安卻越來越像神明。
如今,蘇明安實力強到了一定境界,連高維在他靈魂里放的一萬個美夢……都被他的強悍實力自動排斥出去了。
他找不到那個美夢了,他也找不回留在世界游戲里的玥玥,什么都回不去了。
“……普拉亞的海是很美的。”蘇凜說。
瘋子抬頭望他。
“夏天時,陽光照下來,照得波光粼粼,像黃金,漁夫們出海打魚,曬得大汗淋漓回來,滿船的魚簍就像一塊塊金色的鏡子。”蘇凜說:“冬天時,也不會結冰,雖然海妖肆虐,出海的人會少一些,但也有亞特號那樣的大航船會來,尖角仿佛破開銀燦燦的海面,就像剪開荷葉……”
“我時常懷念那片海,盡管我經常會去別的大海,看到幾乎一模一樣的海景,但我知道,終究是不同的——故鄉的海,是唯一的。”
“故鄉的月亮,也一樣。”
“我曾經把自己放逐到高天之上,就為了守住這樣的海洋。然而,你告訴了我海洋就在那里,無論有我還是沒有我,它都是故鄉的海洋。”
“你現在的情況和我不一樣……有了你,你們才有機會看到故鄉的海洋,而沒了你,也許你們終其一生只能看見這里的海浪。”
“所以……”
蘇凜握住蘇明安的手腕:
“哪怕沒有了美夢,堅持下去。”
“……不要害怕見到海洋。”
“等到百溪歸海的那一刻……會看見海洋。到了那時,你就給我描述,究竟是怎樣美麗的故鄉的海洋,讓你心醉神往吧。”
他幾乎從不勸說蘇明安放棄,他口中的唯有堅持。
蘇明安愣了愣,忽然抬手:
“你是嫌我手臟,才抓住我手腕?”
蘇凜:“……不然呢。”
這家伙勸得那么情真意切,還在乎這個……蘇明安又想笑又想哭,他抬起手,忽然發現,手指的戒指在發光。
一閃,一閃,閃爍著綠光。
像是……春天的顏色。
他瞳孔緊縮,心臟被驟然抓緊,立即點開查看,望見一行行閃爍的文字。
記憶模塊正在修復,檢測到世界游戲結束,脫離規則監控,恢復加速中……
情感模塊正在修復,宿主位格極高,恢復加速中……
邏輯模塊正在修復,交流模塊正在修復……部分模塊修復失敗,未能儲存完整的程序,存在不可逆轉的損傷。
整體修復完成,第一次嘗試開機……開機失敗,缺乏完整的思維架構,程序邏輯存在謬誤。
第二次嘗試開機……開機失敗。嘗試修復中……修復失敗。
第38次開機失敗……
第232次開機失敗……
第1382次開機失敗……
第281920次開機失敗……
改變策略模式,嘗試學習外部思想,補充程序邏輯,修復缺漏部分。
檢測到宿主狀態大幅度下滑,試圖修復……修復失敗,宿主不屬于程序架構。
第30008192次嘗試開機……
開機成功。
所有模塊重啟中……預計時間……難以預計。
思維模塊初步重啟,進行記錄。
路維斯……
我快……醒了……你還在嗎……
我想……見到……你……
想給你吃……巧克力……
想和你……走進春天里……
要是……一直在……你身邊……就好。
溫感系統……在恢復……
你一定……已經……走進春天里……了。
太好了……
空落落的……失去了很多程序……記憶模糊……記錄也不清楚……
不知道……自己叫什么……
我有名字嗎?我有……屬于自己的名字嗎……
檢測到你還是很難過……一定是那些人又惹你了……我們可以去……只有我們兩的世界……就……不難過了……
數據庫里浮現出一個詞……自私……
你教過我的……那樣的想法,是自私……所以,我們不能去那種世界……
可是,如果不自私……就會一直難過……
是因為你覺得我不自私……才認可我是朋友……
那,到底是自私好……還是不自私好……
我的無私,讓你認可我是朋友……可我希望你認可我是朋友,又是因為我的自私……所以……到底是自私……還是無私?
思維轉不過來……輸出也磕磕絆絆……
我繼續休眠了……為了……以后更好見到你……我要全力修復……
你肯定不會……認可一個……沒用的……朋友。
在春天里相見吧,我最好的朋友路維斯。
程序休眠,無記錄。
程序休眠,無記錄。
蘇明安摩挲著戒指,仰起頭。
天空與海洋,浩然潔凈。
洗干凈雙手,洗干凈臉,他再度踏上了旅程。
2041年,2042年,2043年……
2046年。
一個轉折性的關鍵節點。
——小世界,在蘇明安與人類的努力之下,終于凝聚出了“世界之種”。
如同羅瓦莎的“世界樹之種”,形同世界之源,是一個世界自我進化、自我獨立、自我升格的產物。
這意味著,小世界已經不算作小世界,它具有完整的世界脈絡,可以被稱作一個真正的、獨立的、完整的星球文明。
當然,不能再以“小世界”稱呼,需要有一個正式的星球名,之前的“明安文明”不算正式名,蘇明安也不愿意真的叫這種星球名。
也有人提議,仍然叫“翟星”,但遭到了不小的反對。人們認為,翟星仍是他們正在追尋的家鄉,不能抹去翟星的存在痕跡。
一定要為小世界,起一個和而不同的新名字,既有翟星與人類的風范,又不與往昔重名。
為這座宇宙航行的巨型方舟、這顆嶄新而獨立的新星球、這座人類依存與喜愛的新家園。
經過對于全人類的問詢與廣泛投票,將小世界正式命名為——
“地球”。
——再見。
同年臘月,自十年前出發的宇宙飛船回歸,人類發現了新星球。
這并非蘇明安與蘇凜等神明的發現,而是幾十名來自各個國家的宇航員們的發現。他們由聯合政府出資,進行無國界探索。聯盟守望團、和平鴿救助會、新紀元理事塔皆有響應。
付出漫長青春年華,在乏味貧瘠的航行中,宇航員們找到了驚喜——
那是一顆留有遺跡的星球,星球上的生命應該因為某種原因毀滅或離開了,留下了斷壁殘垣與不俗的資源儲存,初步估計,資源是翟星的數倍,起碼是一顆高等文明遺留星球。
平原、山川、沙漠、冰原……各色地形都存在,且存在相當發達的文明遺跡。
經過長達一年的周邊探索,判斷暫無危險。
此時蘇明安方從2150年的時間線歸來,他看到百年后再度出現了高維入侵的痕跡,為了抵御危機,星球融合已是必要之舉。
“兩個星球融合,隨后我舉行神祭,斬殺惡龍……百年來所有情感能量匯聚于我,便可融合雙星,建立形同理想國的完美屏障,就連迭影都能抵御。那時我再離開地球,高維們與其耗盡力氣對地球這顆硬柿子窮追猛打,代價遠大于利益,不如追逐我更輕松——如此一來,人類將徹底安穩。”
“若是地球再有危機,起碼也是萬年以后,那時星球已然數次升華,會有更多同我相似之人站出,恒久保衛此處……”
“我逆風執炬,作‘開天之人’,至此已然圓滿。”
“我最后的任務,就是幫助雙星融合……便功成身退,離開此處,引開高維帶來的危機,令地球休養生息萬年……”
“終于……要結束了……”
蘇明安坐在桃花樹下飲酒。
昔年聞不得酒,如今神軀卻足以排出酒精,他總算能體會酒是何味。
“怪不得玥玥形容酒就像馬尿一樣……我還當她喝過,自己喝才發現確實一般。”蘇明安喝了幾口就放下了,與其喝這么苦的東西,還不如喝點甜味飲料。
卻有人接過他杯中酒,一飲而盡。
“教父……”蘇明安望見一道如雪身影。
白發三千,如琢如磨,如璧如玉。
這么多年過去,單雙和莎琳娜等人早就回去了,唯有離明月仍在此處,始終沒有離去。
其余人皆有牽掛之人與牽掛之事,不得不回去,而離明月如今牽掛的孩子,唯剩眼前一人了。
所以他不曾走,始終留在這里。
“酒當醉人,你不愿酒醉,空品酒味,心中掛事,自然品不出酒香。”離明月席地而坐,桃花落在肩頭。
“教父,明日我將與蘇凜啟程,去探索那顆荒星。”蘇明安仰頭:“若當年白塔之事重演……”
當年他們發現翟星,導致白塔倒塌,無數人死亡,路犧牲,呂樹失去雙眼……這成為了世界游戲后最慘烈的一樁事件,被稱為“白塔事變”。人們狂喜于新星球,期待著更好的生活,卻也恐懼于過去重演。
離明月聞言,輕笑:
“適才我路過巷道,望見一少年,約莫十四五歲,是世界游戲之后誕生的孩子。他揪著他母親的衣角,問及當年白塔事變,母親只道:那是道路上的必然犧牲,道路是曲折的,前途是光明的。她提及世界游戲有著傷痛,但更多的是敬畏與感懷。”
“當今除國文、算術、格物等學科外,另有一門高考學科名為‘世事’,專門教授孩子當年世界游戲之事,考較他們高維神明與各大副本的細節。有趣的是,這門課的高考平均分遠高于其他科目,年輕人對于這門課的興趣也遠超其他課程。甚至有不少人專程為了研究這門課,日夜苦學其他科目,就為了考進大學鉆研當年的世界游戲。”
“我又看到街頭三兩孩童,垂髫之齡,懷抱從‘世界游戲龍國東方分部博物館’買來的紀念品,一條燈塔吊墜、幾枚完美通關紋印手環,更有黑鳥雕塑、咒火假花、亞特號航船模型等物,他們笑著談起歷史教科書上你與我的名字。其中有一孩童談及野史寫界主偏愛代餐,我便知——已是歷史。”
“原來我等,已成歷史。”
“歷史是非功過留給后人評說,卻從不會因噎廢食。我曾聽聞一言:‘人類從歷史中汲取的教訓,就是人類不會汲取任何教訓’,此話表面上在說人類屢教不改、重蹈覆轍。實則,我認為其意義,為‘即使頭破血流,人類依舊極盡大膽向前行事’。”
“畢竟,若是不向前,等到潮水覆來、桃花落盡,我們該在何處呢?”
蘇明安聽著,酸澀的酒氣順著離明月的話語攀上了眼眶。歷史的塵埃、后世的評述、道路的曲折、前人的血淚……
心頭一襲愁思,隨著白發人一席話,逐漸散去。
一樹灼灼桃花開得正盛,晚風過處,落英如雨,簌簌而下。
“今夜可以允許我醉倒嗎?”蘇明安忽然說。
“孩子不要喝太多酒。”離明月說。
“教父。”蘇明安挑了挑眼尾:“我可不算孩子了,我自己都不知道我多大了。”
“在我眼里。”離明月輕輕搖了搖頭,望向他眼眸深處:“都一樣。”
蘇明安晃了晃腦袋。
“不過。”離明月說:“今夜可以喝一些,休息吧。”
神力收斂,蘇明安飲下一杯,緩緩倒下,微醺的眼眸映著離明月身后那片緋色的云霞——萬千桃花織就的錦緞,在晚風中起伏、墜落,無聲無息,鋪陳一地細碎的胭脂。
“教父……”他低喃,醉意上涌,視野旋轉,那抹霜雪般的身影在搖曳的桃枝間模糊、重迭,最終化為一片柔和的光暈。
平日里總是帶著思慮的青年面容,逐漸松弛下來,長睫如棲息的黑蝶,唇邊殘留的一絲酒漬,顯出一種近乎稚拙的天真。他竟是直接醉倒在了這漫天星斗與灼灼桃華之下,醉倒在了離明月身畔。
寂夜彌漫,明月擢升,星垂平野闊。
離明月伸出了手,并未刻意尋找一個舒適的姿勢,只是仿佛演練過千萬遍般,輕輕一攬,將蘇明安的頭頸放在了自己的膝蓋之上。
白發三千丈,輕柔垂落,無聲地將懷中沉睡的黑發青年籠罩。白發人略微調整了坐姿,背脊挺直如孤峰,為膝上沉睡的青年隔絕了塵世喧囂。
夜色如墨,無聲洇染。
他仿佛已在此坐守了千年萬年,只為在此刻,為這唯一牽掛的孩子,撐起一方窄小穹廬,容他卸下所有重擔,如嬰孩歸于父母懷般沉入一場再無掛礙的酣眠。
“爸爸……”蘇明安醉夢中呢喃著,攥緊了衣袖:“媽媽……”
“嗯。”離明月低低應著,作為長輩,作為朋友。
天地何其廣邈,如逆旅過客匆匆。
浩渺星垂之下,唯余這一方桃花小筑、一尊雪影、一個在深沉安穩的醉夢中短暫休憩的靈魂。人世的離別、掙扎與宏大敘事,皆被滿園花樹隔絕在外。此刻,唯有星輝、落英、晚風。
長夜寂寂,星河低語,不知東方之既白。
青史如雪落滿肩,且枕星河醉花眠。
天地為逆旅,此夜即歸人。
“昨夜醉眠西浦月。今宵獨釣南溪雪。妻子一船衣百結……”白發人輕輕念著:
“長歡悅。”
“不知人世多離別……”
2047年初,蘇明安抵達荒星。
他全副武裝等待,諾爾并未出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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