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章·守岸篇27·“我聽見命運對我訴說。”
終章·守岸篇27·“我聽見命運對我訴說。”
天穹潑灑濃烈如油畫的藍紫,哥特式建筑的尖頂森然刺出,指向光怪陸離的黃昏。
遠方的鐘樓白塔,一聲蒼茫的晚鐘撕裂寂靜,余音在暮色中久久震顫。
一位擁有著絢爛紫色長發的青年坐在琉璃頂上,祂保持人的外型,發絲卻有星海的質感,一雙眼瞳澄澈、空明,如同兩輪懸于亙古寒夜的冷月。
第五席,星火。
“嘩啦——”
幻加拉靈魂匯聚而成的光點,落在祂掌心。
“……這幾千年辛苦了,回來吧。”星火對光點說。
這里是星火的“小世界”,或者稱為“小空間”更為合適。高維或多或少會擁有自己的小空間,但規模不大,難以形成完整的世界。蘇明安那種完整健康的世界極少,連宇宙冒險家見了都眼饞。
這個“小空間”,是星火親手創造的小家,只有一個城市大小,祂的本體大部分時間都待在這里休息。
藍紫色的天空、西式的尖頂建筑、琉璃的屋頂,祂親手還原了自己的故鄉,明輝的模樣。
祂的分身已經前往羅瓦莎幫助蘇明安攔住第八席等主辦方,本體則停留此處,無法遠離。
“……我不理解。”幻加拉說:“我不理解你為什么全心全意幫助他,甚至你用分身去羅瓦莎幫他。”
“那你又為什么愿意幫他,成為我分身降臨的載體,最后你只能作為一道光點回歸我?”星火說。
“我的理由……”幻加拉頓了頓:“因為很像。”
“像?”
“我是從你身上分出來的,繼承了你的感情與思維方式。看到他不再冒充司鵲與蘇琉錦,完全展露自我后的第一眼,我就覺得,他與你記憶里最深刻的那個人很像。”幻加拉說。
“所以……我們選擇幫他,是一樣的理由。”星火說。
“是的。”幻加拉說:“不想讓——那樣滿眼理想、滿身光輝的人失敗。以前你太弱小,什么都做不到,現在你成為了高維,你想要做到。”
星火成為高維前,是明輝的一位正軍法師,他曾有過一位銘心刻骨的朋友,那個朋友的性情與蘇明安很像,卻一直困于命運。直到星火成為高維,祂才擁有了拯救昔日朋友的能力。
但祂已經沒有機會了。
“可以告訴我嗎?”幻加拉說:“為什么宇宙中總有無比相似的人?”
“我給你講個故事吧。”星火說。
祂坐在藍紫色的天空下,坐在琉璃的房頂上,月色的眼瞳望向遠方的蒼山:
“從前有一個人,他一直生活在大山里……但是,大山里什么也沒有,他的新鮮感很快被磨滅了,于是他想努力,努力走出這座大山,想看看外面的都是什么。”
“他爬呀,爬呀……晝夜不息,受了不知道多少傷。”
“就算他跌倒了,或是有鳥兒飛來嘲笑他,他依舊堅持了下去。”
“后來他終于爬出了山,當他站到山頂的時候,他發現……”
幻加拉聽著,期待地說:“他看見了什么?山外有什么?”
星火嗓音平靜:
“他發現,對面也是一座座山,也是什么都沒有。”
幻加拉怔了怔。
山外的,還是山。走到道路盡頭,又回到了原點。
仿佛,永遠無法走出去。
“在看到蘇明安的‘小世界’的那一刻,我有不詳的預感。”星火說:“覺得熟悉嗎?徽白當時逃離世界游戲,就是用的‘小世界’。現在,蘇明安逃離世界游戲,用的也是‘小世界’。”
“你的意思是,山外依舊是山,重蹈覆轍的事會一再發生,我們永遠都會重復悲劇嗎?”幻加拉說。
星火搖了搖頭:
“如果真是那樣,這世上就不會一而再,再而三出現那么相像的人了。”
“他們明明早就透過不見頂的巖壁,看見過對面一樣的山,卻還是固執地要爬上去,親眼去見證一下。”
“傻到令人心疼,也傻到令人敬佩。”
“正是因為試圖顛覆重復的泥沼,正是因為有著反抗的需求,這樣的人才會永無止息地出現,并試著向外走。”
“就算所有的線路最后都通向一個bad
ending,為什么不能將過程玩的精彩一點,拿到更多的成就,解鎖更多的CG,打破結局的規束?”
“玩家……第一玩家。”
“這一切對他們來說是一場游戲,也不是一場游戲。”
祂垂下眼眸,望向掌心中的幻加拉:
“無論遇到怎樣的卡關,怎樣的死檔……玩家本身,都不會認輸。”
幻加拉靜靜聽著。
他沒經歷過星火的那些事,他只有作為精靈王幻加拉的記憶,他的一生只有兩個記憶深刻的人影,一個是欺騙過他千百次的司鵲,一個是星火傳承下來的對于朋友的模糊眷戀。
一開始,那樣的眷戀對于幻加拉十分模糊,因為他不知道星火過去的朋友是什么樣子,直到他遇見了蘇明安,腦海里模糊的影子逐漸生長、變型,變成了蘇明安的模樣。
他們甚至算不上友人。
但是,在蘇明安詢問他,是否愿意成為星火分身降臨的載體時,他沒有猶豫地點了頭。
是星火傳承給他的那份模糊情感在作祟,還是他的生命基底里,本來就敬佩并追逐這樣的人。
“如果你有什么想做的事,或者想見的人,可以盡快去做。我會陪你。”蘇明安說。
——可他唯二想見的人,一個沉睡了,另一個只是星火留給他的模糊情感。作為精靈王的幾千年,他始終困惑于那樣模糊的影子到底是什么樣的人。
但現在,模糊的蒙娜麗莎,在他眼里漸漸清晰。有了外貌、性情、形體與姓名。
幻加拉望著蘇明安,沒有說話,直到蘇明安要再問一遍,幻加拉才盯著蘇明安道:“已經見到了。”
世事輪轉,仿佛無始,仿佛無終。
然而,總有人試圖理清毛線團的線頭,一次又一次攀登山峰。
幻加拉化作的光點漸漸潰散,回歸到星火體內,意識消散前,他說:
“我之前,是不是應該勇敢一點,試著和他成為好朋友?”
星火緩緩收攏掌心,閉上雙眼:
“……你何必問我。”
“他是你自己眼中的‘蒙娜麗莎’。”
穹宇之下,世界樹盤虬的巨影籠罩四野。
對峙,在兩方陣營間凝固。
諾爾與神明安雙雙靜立。
而對側,蘇明安身側簇擁著單雙、茜伯爾、朝顏、離明月等人。
“——你真的決定以身化世?即使失去自我,形同物件?”
“求而不得。”
蘇明安的回答,是劍鋒鏗然出鞘之音。
單雙、茜伯爾、朝顏、離明月、阿爾切列夫、莎琳娜等人同時動手。
“吼——!”
少女所化的惡龍昂起山巒般的頭顱,金紅的怒焰自鱗隙間噴涌,剎那吞噬了半壁蒼穹!
“呼——!”
女巫手中的權杖驟然點亮,亞麻長袍在驟然爆發的能量渦流中,鼓蕩如狂瀾中的戰旗。
“唰——!”
手握生命權柄的跋涉者掌心虛按,大地發出沉悶的轟鳴,無數嫩綠的、嶙峋的、奇異的新生之物,于石罅間、峰巔上、甚至虛空中瘋長、怒放。
“嘶嘶嘶——!”
輪回之女的紅袍在能量風暴的核心處紋絲不動,宛若凝固的血。千萬道透明的、重疊的、來自無數時間碎片的身影在她身后明滅不定,如同億萬破碎的鏡子同時映照過往與未來。
白發主教抬腕,指尖凝光。虛空之中,一道道玄奧符篆自行勾勒,留下熠熠生輝的金色勒痕。
赤目魂族輕頓文明杖,身后卷起靈魂的潮汐。通透潔凈的海妖魂靈飄搖而起,匯成一片蔚藍色的、半透明的精神之海,帶來震耳欲聾的驚濤拍岸之聲。
轟——!
多道身影沖天而起,猶如一條條拖曳著各色光輝的流星。
他們拖曳著或熾白、或翠綠、或幽藍、或猩紅、或金黃的璀璨流焰,撕裂長空,以支撐天地的世界樹為軸心,卷起一片焚盡一切的、壯烈到極致的火燒云。
那交織的軌跡,遠望去,似一張橫貫寰宇的巨網。
怪鳥盤旋,眾星升空。
“摧毀世界樹!打開世界屏障!”蘇明安提高聲音。
“明白!總之是讓你變成大樹是吧!”單雙扭過龍頭,發出“嗷嗷嗷”般的聲音。
“你這家伙,即使變成一棵大樹,我也會把你拽出來的。我跨越千里來幫你,可不是想看你去死的!”茜伯爾忍不住威脅道。
“那也要等到塵埃落定再說,現在,我們必須幫助蘇明安。”莎琳娜的嗓音清脆如玻璃瓶,語氣十分冷靜。
“又一次嗎……”離明月輕聲嘆息。
“父親,我們為您掠陣,擋住那個金毛矮子,您專心摧毀世界樹!”一向謙遜禮貌的阿爾切列夫,對于敵人的用詞毫不客氣。
所有人朝著諾爾·阿金妮沖去,而諾爾仍在左顧右盼。
“玥玥的分身,沒有來。”諾爾喃喃道:“成為第九席神使的呂樹,也沒有來……”
他墨藍色的眼瞳掃過四周,若有所思:“是因為蘇明安公開了死亡回檔,所以主辦方的力量更加不受限制,實力更為強大,故而,玥玥和呂樹被其他席位攔在了路上……”
“不過,云上城神明猶如準點上班的鬧鐘,還是來了……”
“而且,由于蘇明安的行動很保守,沒有做出任何激進的事。我也說服不了單雙等人保持中立,他們站在了蘇明安那一邊……”
“專心對敵,哥哥。”尤里蒂洛菈的嗓音響起,提醒諾爾別分神。
“當然。”諾爾揚起了鐮刀,花葉簇擁著他的臉頰。
當諾爾與眾人對戰時,蘇明安奔向世界樹。
——祂,就在世界樹根脈虬結的陰影里等候。
神明安。
一襲白袍如高山之巔不化的霜雪,淡漠的雙瞳遠遠回望,眼神凜冽更甚光陰。
“讓開。”蘇明安說:“我們沒有為敵的理由。”
“當然有。”神明安說:“你是‘救贖’,而我是‘殺戮’。你是白,而我是黑。”
“你說過你最討厭謎語人吧,那別整這些高大上的詞語,我們說點實在的。”蘇明安直接道:“你為什么選擇幫助諾爾?難道我選擇向前涉海后,會得知什么巨大的真相,導致我站在諾爾那一邊嗎?”
“嗯……”神明安頓了頓:“很聰明。”
“所以,是什么巨大的真相?”蘇明安挑眉。
神明安舉劍:
“先擊敗我。”
“向我證明,你比我更適合作為蘇明安。”
“——沒有任何適合不適合的,我就是我,我不需要向任何人證明我配不配。”蘇明安的回應無比堅決。
“那就來……”神明安話還沒說完,外面突然傳來一陣劇烈的爆鳴聲。
蘇明安以為這是諾爾準備的襲擊,很快他發現,諾爾也有些驚訝。
所有人的動作不禁頓了頓,望向爆鳴聲傳來的方向,劇烈的噪音從遙遠的方向傳來,越靠越近。
“轟——!!!”忽然,爆發出一聲無比震動的巨響。
世界樹的穹頂——居然驚人地出現了一個豁口!周圍繚繞著深藍色的電光,連樹皮都在發出哀鳴。
有人在幫他們摧毀世界樹!
是……一口炮?什么等級的炮火能傷害到世界樹!?
“喔唷,壓迫科學那么久,科學反噬咯。”腕表阿獨吹了個口哨。
“是中央科學院那邊……”蘇明安訝異道。他從沒想過一直在羅瓦莎打醬油的科技,能爆發出這么強大的力量。
“對,好像是伊莎貝拉他們弄出來的哦。”阿獨說:“哦,還有!”
蘇明安抬起頭。
又是一聲由遠及近的爆鳴。
剎那間,天地共震,穹頂之上,撕裂般的藍光迸現,仿佛怒吼著沖擊而來的海嘯,乍然轟開天光!
“轟——!!!”
數十分鐘前。
“……我都說了,貝拉女士,那架殲星炮被廢棄已久,沒有人能調試成功,我們是無法啟動的。”
聲控燈逐漸亮起,白大褂科研者一邊帶路,一邊向一位米色長發的女子嘆氣。
伊莎貝拉推了推眼鏡:“小朱,你只管帶我們去,成功與否都不是你的責任。”
“這種時候哪在乎什么責任。”小朱搖了搖頭:“我只是可惜,天臺上的老麥克還在唱歌呢,我趕不上他們喝的好酒了。”
……他們這些人,自認為不是世界的寵兒,也不屑于踏入新的世界,早已做好了化為薪柴的準備。
入侵者來襲,創生者們擋在前面,世界之書成為最有利的武器。而他們呢?科學已經被拋棄了,誰還在意幾個老家伙的悲歌?
“不要這么想。”伊莎貝拉第一次露出了無比嚴肅的表情:“不最后試一試,怎么知道。”
“唉,貝拉女士,您真是滿懷理想啊……”小朱刷了磁卡,厚重的鐵門大開。
——映入眼簾的,是足有三十樓高的存儲室。
人類的肉眼無法一眼將那巨大的機器完全映入眼簾,它巍峨如一座巨山,幾乎頂破三十樓高的穹頂,不像一桿炮,更像一頭猙獰的鋼鐵巨獸。
科學的寵兒第一眼便被那美麗的外觀所吸引。
那些丑陋外突的零件,那些褪色斑駁的金屬,在她眼里比最華麗的衣裳更動人心魄,沉醉不已。
在小朱震驚的目光中,伊莎貝拉走上前,溫柔地撫摸著殲星炮老舊笨重的外殼,像是撫摸愛人的發絲,眼波流轉,仿佛熱戀。
“真美啊,我會讓你重新活過來的……美麗的姑娘。”她的嗓音低沉如葡萄酒,對殲星炮的外表一見鐘情。
望見她狂熱的模樣,幾個來幫忙的科研者猶豫了一會,還是上前來幫忙。
“不妙……她的精神好像不太正常,我得把導師們喊過來看看……”小朱轉身離開,連忙去叫人。
足足一百零八根機械手,從伊莎貝拉脊背長出,它們或是金屬鑄成,或是拿著鉗子鐵錘。
嶄新的技術近在眼前,她全身心投入了對于殲星炮的維修,科研者們從旁輔佐。
跟在后面的十一吐槽道:“羅瓦莎這科技水平,到底是怎么弄出殲星炮的。”
另一人名喚秦春瑤,她一身古風綢裙,以琵琶為武,是音攻類榜前玩家,她博覽群書,喜歡研究歷史,說起這些頭頭是道:
“據說,羅瓦莎原有的科技水平確實研發不出來殲星炮。但以前,有一位名叫‘蘇波特’的超級天才橫空出世,他獨自掏出了殲星炮的圖紙,提供給科學院。在幾萬名科研者的聯合研究之下,殲星炮終于被制造了出來。”
“就在人們想要制造第二臺之時,蘇波特卻帶著圖紙和所有研究數據一起消失了,人們試圖仿造,卻再沒有成功。這架唯一的殲星炮也因為缺乏調試的技術,廢棄至今。”
“那我們能修好它嗎?”另一人辛西婭焦急道:“羅瓦莎的科技都不行,我們幾個也做不到吧。”
“……咦?”突然,沉迷調試的伊莎貝拉疑惑道:“這殲星炮的構造……怎么和廢墟世界的機械炮有些相似?”
“什么?”
“咔——咔噠!嘎啦!”
一百零八條機械手從伊莎貝拉的脊背延伸,她鏡片后的眼睛無比沉靜,整個人都鉆進了炮底。
此時,腳步聲傳來,一批喝得醉醺醺的人東倒西歪地走了過來。
“……我不知道貝拉女士要做什么,她不可能成功維修殲星炮,我怕她做出奇怪的事來,才喊各位趕緊來看看……”小朱在前面帶路,嘴里解釋著。一群科研者跟在他身后。
開門而入的那一刻,眾人一起愣在當場。
那臺老舊、斑駁、巨大的儀器,忽然亮起了久久未曾一見的光輝,就像——它第一次被那位橫空出世的科研天才造出來的那一刻。
炮口亮起了瑩藍的光輝,這架棄置已久、如同樓房一般大的巨型大炮,剎那迸發出耀眼到令人失神的亮光!
“她……她竟然……”小朱震驚到舌頭打結。
一個灰頭土臉的身影,帶著一百零八根機械手,宛如蜘蛛般從炮底爬了出來,發出張揚的大笑:
“我用了在廢墟世界學到的機械知識……調試成功了!”
那笑聲極其熱烈,滿是解開難題的興奮,米色長發狂舞,與她平日里端莊的模樣格格不入,像一個瘋子。
但此時沒有人敢嘲笑她。
“為什么用廢墟世界的機械知識,會維修成功?等等……”十一肩膀一抖,忽然反應過來:“那位提供殲星炮圖紙的天才蘇波特……”
她張大嘴巴,恍然大悟:
“蘇波特……蘇波特……”
“蘇……bot?”
“那位科研天才是……廢墟世界投放下來的,用于侵略羅瓦莎的蘇明安bot?”
“是他創造了這個抵御外來者入侵的殲星炮,可他……他不該是侵略者的立場嗎?”
她想了一會,忽然明白了,就像第十世界的長歌和項鏈哥一樣……蘇明安bot即使背負著侵略者的使命,最終,他還是會忤逆程序中的本能,違抗被設定的命令,站在反抗侵略的立場上。
他為羅瓦莎,留下了這桿殲星炮。
伊莎貝拉調試著炮口,將炮彈的命中目標指定為世界樹。
“等等。”這時,旁邊醉醺醺的老麥克摘下了帽子:“你們要向世界樹……開炮?”
“不行嗎?”十一淡淡道。
她很清楚羅瓦莎人對于世界樹的狂熱,如果這些人要制止,那就只能動手了。
誰知,這群老科研者面面相覷,老麥克忽然大聲一笑:
“好!好!好!”
“毀了那棵沒品的大樹!把它連根拔起!”
“叫它看不起科學,叫它天天捧著那些狗血的創生故事,叫它把我們的飛機大炮都變成了廢鐵!”
“貝拉女士,轟它娘的!!!”
這是伊莎貝拉第一次聽到這些嚴謹的先生女士,這么粗糙的用詞。
他們仍然不打算登上新世界的船,仍然打算在這里等待死亡,但他們的臉上,洋溢起了前所未有的明媚笑容。
像是,許多無法釋然的東西,正在隨著歌聲高歌。
像是,許多痛苦一生的東西,正在隨著這一炮涌出。
她聽到天臺的歌聲,那是在白雪之下放聲歌唱的同僚們,他們不打算登上新世界的航船,而是成為舊時代最后的余燼。
“十。”伊莎貝拉的手指探入殲星炮幽深的操作核心,指尖觸到的并非冰冷的金屬,而是某種沉寂已久、卻滾燙搏動著的龐大力量。
她開始了發射前最后的操作,嗓音清晰地開始計數。
與這份冷靜相對的,是樓上歡快的歌聲。
“我即將離開啦,我即將離開啦”
“九。”秦春瑤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盯著星圖,將世界樹那龐大得令人窒息的光標鎖定。她的聲音與伊莎貝拉重疊,冰冷而精準。
“再飲一杯吧,再飲一杯吧,我親愛的朋友”老麥克配合起樓上的歌聲,沙啞的嗓子吼著,一把抄起那把琴頸都開裂的舊吉他。
轟!轟飛那棵樹吧!
“八。”巨大的主屏幕上,世界樹的圖標被放大到極限,熠熠生輝。
“玫瑰星云蜷縮成婚戒那天,老維克多埋了望遠鏡的鏡箱”老維克多不成調地哼著。
“七。”十一的身影在各個儀表盤間飛速穿梭,機械臂發出短促的咔嗒聲。
“他說墨水淹不滅麥子酒,就像晚風帶不走理想’”奧古斯特高高舉起酒瓶。
“六。”殲星炮的炮管內,開始匯聚起令人心悸的藍光。那光芒越來越盛,仿佛一顆瀕死的恒星在炮口復燃。
“當所有真理都淪為韻腳,至少讓殉道者選擇火光的形狀”曼莎的裙裾飛揚起來。
她就在那越來越刺眼、越來越令人皮膚灼痛的藍白光暈邊緣,跳起一支輕快旋轉的舞。
“五。”小朱牙齒格格打戰,緊張地盯著操作臺,豆大的汗珠順著臉頰花落。
“再飲一杯吧,再飲一杯吧,我親愛的朋友”
四。”
嗡——!整艘艦船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
殲星炮外部結構上,一千多道燈口同時爆發出足以刺瞎人眼的白熾強光!
光芒穿透了厚重的舷窗,將室內的一切染成一片暴烈的雪白,人影在強光中如同燃燒的剪影。
“我將乘著被童話掰彎的拋物線,去所有晨曦消失的方向”
“三。”伊莎貝拉的聲音依舊平穩。
“若你聽見遠方新大陸的汽笛,請帶我們親吻故土的霜”
“二。”炮口的光芒凝聚為一點。
“若你聽見遠方新大陸的汽笛,請代我們親吻故土的霜……”
人們的歌聲在這一刻,變得無比清晰、無比溫柔。仿佛所有的狂暴、恐懼、不舍都沉淀下來,只留下這最后、最純粹的一句囑托。
老維克多的眼角,似乎有什么在強光中閃爍了一下。
“一。”
“嘀。”殲星炮發出鳴響,只剩下按下最后的按鈕。
無聲之間,十一握住了伊莎貝拉的手,二人掌心交握。
如此緊張的時刻,十一反而笑了出來。
她笑得清朗,胸腔震動,黑發顫抖,秀氣的眉眼瞇著,仿佛想到什么很好笑的事。
面對伊莎貝拉詢問的眼神,十一笑道:“我看那棵沒品的大樹不爽很久了,從副本開局就看不順眼,現在終于可以轟爛它。”
“呵……”伊莎貝拉笑了,轉頭看向小朱:“你們真的不打算登上航船?”
小朱正望著殲星炮亮起,聽到詢問,先是愣了一下,才搖了搖頭:
“創生時代來臨的那天,面對滿桌子的科研廢紙,我的父親從布魯克林大廈的最高層一躍而下,我的母親撞向了金融大廈滿屏綠色的股市屏幕,頭破血流。”
“而我,由于還不起貸款的科研經費,我把自己賣給了天族,變異為一顆韭菜族,生長一點,就被他們割走吃掉一點。”
“老麥克,奧古斯特,老維克多……他們或多或少也欠下了天價債務,即使還清債務的,一輩子心血也付諸東流……”
“人們不在乎科學的意義,也從沒將普通人放在眼里。那些大人物們,他們關心的是他們的伊甸園,一個有著頌歌、詩詞、雕塑的天堂,一個所謂的‘理想主義世界’……”
“為了報復那些可恨的家伙,我們這群科研者做了一件絕不會被人們原諒的事,那件事極其重大,我們到了新世界也會被清算,所以,我們不能登上新世界的航船,我們甘愿在舊世界等待死亡。”
“嗯?”這還是伊莎貝拉第一次聽說這件事:“你們做了什么事?”
究竟做了什么事,讓這些科研者寧愿死亡,也不愿意去新世界?
“我們……”小朱笑了笑:“讓未來的界主絕對不會變質。”
“未來的界主?你是說那位人造凜族?”伊莎貝拉驚訝道。
“是的,冉帛去配合制造凜族時,我們悄悄給他提供了資料,讓他給凜族的DNA留下了一道‘紅線’,一旦凜族出現腐敗、變質、行惡等惡行,凜族便會感到肉體痛苦,甚至死亡。”小朱說:“這就是我們這群在時代洪流前極其卑微之人,拼了自己性命所能做到的……最后的事情。”
伊莎貝拉睜大了雙眼。
……這在宏觀層面看來,確實是一件好事,確保了未來界主的清正廉潔,防止他成為新的惡龍。但是,太大膽了,這件事一旦被揭發,為了維護界主的威嚴與新世界的秩序,即使做的是好事,這些人不可能被接納。
所以,他們決定成為舊世界最后的余燼嗎。
所以,他們的歌聲才會這么響亮嗎?
小朱攥緊雙拳,這位一輩子在大人物面前彎腰低頭、點頭哈腰的小科研員破涕為笑,他滿臉淚痕望向天空,仿佛看見了熟悉的身影:“爸爸,媽媽,我終于可以,去見你們了……”
“爸爸,媽媽,如果有來生,請不要讓我降生于這樣充滿詩意的世界了……”
他們——老麥克、老維克多、奧古斯特、曼莎、角落里沉默的機械師、滿臉油污的工程師——手拉著手,圍成了一個小小的、顫抖的圓圈。
歌聲不再是零星的哼唱,而是匯成一股嘶啞的洪流,在殲星炮能量匯聚的咆哮聲中艱難地上升。
啊,我親愛的朋友,
今天我將要飛翔,今天我將要飛翔!
去那羅瓦莎詩人找不到的礁港,去那墨水染不黑的牧場!
星空的磚縫長出風鈴草,某個詩人說這是浪漫的生長,
可我們記得兩百三十年前,那里的露水曾打濕我們的手賬。
再飲一杯吧,再飲一杯吧,我親愛的朋友!
讓我們舉杯向流星許愿,愿羅瓦莎的野火記得蘋果昔日的重量!
再唱一曲吧,再唱一曲吧,我可敬的愛人!
我們笑著碰碎空酒瓶,他們卻說蘋果該落在詩行。
再跳一舞吧,再跳一舞吧,當月亮醉成生銹的書頁模樣!
當所有真理都淪為韻腳,至少讓殉道者選擇火光的形狀。
故事書已寫滿正確的答案,而我們是固執的沉船,
啊永別了我的朋友!我們的名字會映照在,所有被擦亮的窗上!
“簇。”一聲微不可聞的發射聲后,這些為了科學堅守一生的人們,望見了此生見過最耀眼的藍光。
殉道者們選擇了火光的形狀。
當絢爛的藍光沖天而起的剎那——
他們一齊停下了瀟灑的歌唱,高聲笑著大喊:
“來吧——‘迪恩·凱爾們’!”
“讓我們一起躍下那布魯克林大廈的高樓!”
“菩薩保佑,佛祖保佑,上帝保佑,燈塔保佑,天靈靈地靈靈……”
叮鈴——叮鈴——叮鈴——
代表祈福的鈴聲旋轉的聲音。
老人們的嘴皮絮絮念叨著祈禱詞。
筱曉冰涼的手指緊緊攥著王珍珍濕冷的手,兩人像兩株在風暴中相互依偎的幼苗,視線黏著在灰蒙蒙的、了無生氣的天穹盡頭。
那升起的群星,那一道道身影,那遮天蔽日的白色觸須。
——那里,是唯一的希望,也是懸在億萬生靈頭頂的、遲遲未落的最終審判。
“菩薩保佑、佛祖保佑、上帝保佑、燈塔保佑……天靈靈,地靈靈,顯顯靈啊……”
這聲音并非孤鳴,而是同時存在千萬個相似的祈求,無論是玩家還是羅瓦莎人。
“一定要成功啊,一定要平安登船……”
視線所及,是無邊無際的人潮。成千上萬的玩家,如同被末日巨浪沖刷到同一片狹仄礁石上的沙礫,密密麻麻,填滿了每一寸能立足的土地。他們唯一的共同姿態,便是仰望。
一位頭發花白的老婦人,顫抖的雙手緊攥著一本皮面磨損的圣經,枯澀的嘴唇翕動著。
不遠處,一個皮膚黝黑、漁民模樣的壯漢,面朝著東方海天相接處重重地跪倒,破碎地呼喊著“媽祖娘娘”。
盤膝而坐的僧人雙目緊閉,敲擊著一個漆色斑駁的木魚,響起“篤——篤——篤——”單調的聲響。
一個戴眼鏡的年輕人,捧著一本頁面泛黃、邊緣卷曲的薄冊子。他念誦的既非佛經也非圣典,或許是某些異教禱文,又或許只是一些自我安慰的囈語。書頁在他汗濕的指間不安地翻動。
更多的人,緊緊抱著彼此,對父母兒女說著最后的話。
而最引人注目的——許多人,竟對著遠方一座龐大、冰冷、散發著幽橙黃色人造光芒的燈塔,做出了膜拜的姿態。他們雙手合十,口中呼喚著“燈塔保佑”,仿佛這是這時代值得托付的神明。
“一定平安,一定無事……”
“愿我們都能走向光輝明亮的未來……”
“我和媽媽都不會出事……”
“奶奶,你別哭了,不會有事的……”
“希望所有人都平安……”
他們已經做盡了能做的事,耗干了能貢獻能源的法力值,只等待最后的命運的審判。
這時,筱曉感到自己被誰拉了一下,低頭看去,竟是一個小女孩。認出她的那一刻,筱曉嚇得差點飛起來。
“噓……”邦妮抱著小熊說:“我不會燒你的,林音姐姐教過我了,我不會隨便燒人了。”
這正是世界游戲里著名的“熊孩子”邦妮。她被晨曦天使逮住,暴力教化了一番,才知道收斂。當然,她的罪行已經無法被洗清,即使步入新世界,她也會受到后續秩序的懲罰。
“我們之中,有些人會死,對嗎?”邦妮說。
“小孩子不要管那么多。”筱曉皺起眉。
“我聽說了,能量還差一點。所以靈氣不夠的人是登不了船的。”邦妮說。
瞎說。”筱曉立刻虎著臉:“大家都是極有靈氣的人,怎么不能成功登船!”
“你看看,果然能量確實不夠嘛。”邦妮吐了吐舌頭。
被一個小孩子套了話,筱曉氣得頭發直豎,但他很快聽到了林音的聲音:
“相信他。”
一位黑發飄揚,身負太陽光翼的少女走來,她的臉頰沐浴著光輝,她仿佛希望的化身。
林音是這群玩家中的核心,她早已成為了羅瓦莎與主神世界的連接橋梁。對于普羅大眾而言,他們接觸最多的榜前玩家不是蘇明安,而是林音。是她一批一批把休閑玩家們帶入羅瓦莎,是她安撫了羅瓦莎人排異和焦躁的心,是她組織了玩家們用法力值代替能源。
蘇明安是“尖塔”,而她是“基石”。
“相信蘇明安,他……會盡全力把你們都帶進安全的新世界。”林音已經知道了蘇明安的決定,平靜地安撫眾人。
“他要做什么?”一個休閑玩家急忙問道。
“他沒事吧?”另一個人問。
“別怕,蘇明安有死亡回檔,他不會出事的。”有人說。
“他一定要活著啊,與其讓愛德華和水島川那種人繼續掌權,還不如蘇明安呢……”
“我希望他活著,我們誤解他太久了……”
這時,筱曉悄悄把林音拉到一邊,望著她平靜的臉,小聲說:
“——你不是林音,對嗎?”
他的第六感一向強烈,分辨出了細小的差別。
“林音”的神情略微變動,輕輕嘆了口氣:
“我是晨曦天使普朗斯。林音她……為了阻擋高維追殺蘇明安,已經不在了。但這里還需要‘林音’,還需要精神航標,所以我來了。”
“可你不是耀光母神的天使嗎?耀光母神會不會附身你……”筱曉擔憂道。
“我已經不再是天使了。”普朗斯微微垂下光翼,筱曉發現祂的光翼上滿是剪切的痕跡。
“之前,耀光母神附身了我,險些殺死了未來的界主,凜族。令我險些犯下大罪。”
“后來,得知林音的死訊后,我剪去了母神賜予我的羽翼,從天使墮為凡人。”
“我化為友人的樣貌,代替她完成理想。”
“我意識到,‘秩序’‘耀光’‘天使’這些詞匯,并不來源于身份,而來源于行動。”
“所以,現在,我已不是天使了。”
筱曉聽到林音的死訊,心中一緊,望著普朗斯的臉,感慨道:
“……不,現在,你才是真正的天使。”
普朗斯露出了林音般的微笑,宛如月光。
筱曉不知道她們之間有著怎樣的友誼,但無需見證,現下已足夠言明。
“我們不會都得救,對嗎?”這時,有個皮膚略黑的小孩開口,他稚嫩的臉上隱隱恐懼,旁邊的母親緊緊握住了他的手。
“……會的。”普朗斯隱瞞了殘酷的事實,高聲道:“大家都是極有靈氣的人!”
之前蘇明安說過,仍然存在六百點左右能量的漏洞,是木桶致命的短板。
但這些苦了一輩子的平民,連鮮花都沒見過,要他們怎么富有靈氣?沒見過天空的人,要怎么描述天空的廣闊,怎么描述大海的深遠?
“我曾經不喜歡這里。”普朗斯身邊,長發飄飄的天裕雙手抱胸,望著高浮天空的云島:“足以殺死人的疤痕、深遠到令人絕望的溝壑、驟變而毫不講理的時代。可我也無法拋棄這里。”
她深吸一口氣,看向一塊屹立的石碑:“希望我的名字不會出現在那塊石碑上。”
誰死了,就會在石碑上出現名字,作為記錄。他們已經打了賭,看最后誰能活下來,如果誰活了下來,就背負所有死者的名字,在新世界把死者們重新“寫”出來。
普朗斯注視片刻,想起那石碑上沒有林音的名字,掩住了心中的傷痛,微笑道:“嗯……我們都會平安。”
忽然,遠遠地,筱曉聽到了一聲炮響。
一道雷霆般的藍光沖向遙遠的地平線盡頭,劃過一道幽長的痕跡。
“那是……”筱曉怔怔地望著。
“是流星!”
“好漂亮的流星!”
“快許愿!許愿啊!”
孩子們閉上眼睛,向著殲星炮的炮尾許愿。
無比耀眼的光輝,在地平線的盡頭亮起,沖向遠方的天際——沖向那棵屹立了千萬年、代表著文明的開始與終末的世界性標志——世界樹。
鐺——
命運敲響了最后的鐘聲。
紅塔,王城,平民區。
“——別追了!再追我真的要生氣了!”
彼時山田町一正在抱頭鼠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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