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章·涉海篇30·“何處為始?”
終章·涉海篇30·“何處為始?”
旅人們再度望見了那片黃色的森林。
映入眼簾的那是,有著金黃葉片的美麗之景。
他們向其中一條路望去,只見遍布鮮血,荒草萋萋。
他們向其中無數條路望去,只見黃葉破碎,滿地枯骨。
他們看見了無數個、無數個自己站在樹林之間,仰起頭,注視著從斑駁葉片之間稀疏漏下的絲縷朝陽。
咔嚓,咔嚓——
他們走在無數條、無數條樹林的道路上,留下一個個泥濘的血腳印。諸多道路隨著走過而坍塌,僅余最后一條筆直的通路,尚未有腳印踏足。
那也是最為隱秘而狹窄的一條路。
旅人們長久地注視著那條隱秘而狹窄的道路,眼中積蓄著遺憾與向往,他們微微側身,走向一條早已坍塌的道路。這條道路,布滿了他們凌亂的血腳印,葉片干癟而腐爛,像是早已走過無數回。
“下次,下次……”手指扎進旁邊的樹干,緩緩劃下計數印痕:“下次一定會……”
金燦燦的葉片劃過他們的肩頭,拂過樹干。
那棵被他們剛剛劃下印痕的樹干上——猶如皸裂的掌紋,早已布滿了密密麻麻難以計數的印痕。
“唰!唰!唰!唰!”
四聲刀刃破體的悶響。
蘇明安的亞爾曼之劍、玥玥的喀俄涅之雪、呂樹的黑刀、蘇凜的火劍,同一時刻扎穿了諾爾的身軀。
蔓生著無數水晶長須的中央,花葉交織之處,飄揚的金發瞬間染成了紅色。
“噗!”
諾爾吐出一口血,手背的藍玫瑰花瓣凋零殆盡。四道貫穿傷將他的體內破壞攪碎,萬物終焉之主與第七席的身影閃爍片刻,從他的背后消失,仿佛斷片的影像。
……結束了?
這么簡單?
蘇明安正要拔出劍刃,諾爾卻突然伸出雙手,按住了蘇明安鋒銳的劍鋒,血跡順著掌間流下。
諾爾的臉被血跡染紅,烏黑的血色遮蔽了額頭與眼眶周圍,緊緊盯著蘇明安:
“……我等你。”
下一刻,鐮刀掉落,諾爾向前倒下,觸地的那一瞬間,鮮血炸開成花。
“咯嘣。”
蘇明安清晰地感受到自己胸口的一根傀儡絲斷裂,另一頭空蕩蕩地搖弋于空中。他面無表情地扯開了這一根傀儡絲,任由它消弭于塵埃。
諾爾支離破碎的身軀就在腳邊,金發浸透了血水。他這最后一句乍聽像是怨毒的詛咒。但想到他的性情,便讓人覺得突兀,明明蘇明安還沒有見識到他的布局。
“……殺死了?”玥玥透明的身形走來,她這具分身劇烈閃爍,即將消散。
呂樹跪倒在地,不停咳嗽。
這場交鋒如同電光火石,如果沒有蘇明安的“共生”技能,整場戰斗將無比困難。
蘇明安移開腳步,避免踩到諾爾的血與發尾:“……還沒有,我要讀取諾爾的記憶。”
漫天碎裂的白光下,光點落在他掌心,像一個輕飄飄的觸碰。
他握了握拳,蹲下身,觸碰諾爾的額頭,冷得似冰。
一道白光亮起,他窺見了諾爾·阿金妮的記憶。
“偉大的不死鳥菲尼克斯在此,你這無禮的家伙竟然敢搶奪我的身體!”
“謝謝你,我叫藍切。”
“用這柄刀捅入蘇明安的身體,你就可以奪取他的Ip……注定的分離,到這個時候了。”
“諾爾,從此以后,我們不再是伙伴。”
“世主,世界之書就在里面。”
“蘇明安,選擇我吧。”
“尤里蒂洛菈,我們這次推后終焉之雪好不好?不然小娜還是會啟動大重置。”
“花瓣落盡之時,即是你生命凋謝之時。”
“單雙,阿爾切列夫,莎琳娜……我們去阻止蘇明安犯錯吧。”
“阿爾杰,你……!”
一幅幅畫面飛速掠過蘇明安的腦海,他閉著雙眼,仿佛身處那些光景。尤其是,諾爾在羅瓦莎一次次大重置中做出的嘗試。
第一次,死于海洋天使。第二次,死于惡魔母神的一瞥。第三次,嘗試入手門徒游戲失敗。第四次,嘗試求助世主失敗。第五次,沉睡。第六次,被無機之神重創……
這個人確實嘗試過兩全其美,既想飛向自由,又想保全這一切。然而,后來諾爾逐漸發現,有些事情并非努力便能達成。
蘇明安深入觀察細節,從記憶里看,諾爾沒有任何看似有隱情的行動,一切行為都是完完全全站在萬物終焉之主那一方。
……這樣就對了,這樣才對。
“嗯?”這時,他忽然看到了一段記憶。
這是一個金發少年,與一位白發少女的對話。前者容顏綺麗,發尾如火,眉眼略顯稚澀,后者正是在副本前期就不明原因死亡的隊友,琴斯。
二人坐在一座漆黑的城堡內,象牙白的高腳凳上,茶香氤氳之間,面對面交談。
蘇明安不知道這個城堡位于哪里,不知道這段對談發生在什么時候。
“菲尼克斯。”琴斯嗓音清冷:“多謝你幫我脫離了世界游戲。”
“不必客氣,如果有機會,誰也不想只做一具分身。”菲尼克斯露出淺淺的酒窩,笑容柔軟而稚拙。
……分身?
蘇明安了然,果然琴斯是耀光母神克里琴斯的分身。看來琴斯的死亡只是金蟬脫殼之計,為了擺脫克里琴斯的控制。
菲尼克斯向前傾身,瞇起雙眼:“你想更進一步嗎?”
“什么?”
“這座古堡,是命運之輪的據點之一。”菲尼克斯道:“反對觀測,反抗命運。這是我們的信條。”
“反抗……命運?”琴斯抬起頭。
“琴斯,你認為命運是什么?”
“人們當下擁有的資源情況、個人性情、世界格局綜合運算之下,最可能導向的未來。換而言之,只要前者改變,未來就可以改變。”琴斯道:“就像一個人出身貧寒,雙商平平,那么別無機遇的情況下,他將庸碌一生,這就是命運。但是若有機遇降臨,便被稱作‘逆天改命’,改的便是這‘命運’。”
“所以你認為,命運是一種可見的、能被改變之物。”
“是的。”
“倘若命運不可改呢。”
“你支持命定論?”
“呵呵……就像你是克里琴斯的分身,你窮極所有也不可能超越祂,最好的結局也不過是成為獨立的個體,流亡宇宙。”
“我不認可,祂給我安排的未來,原是潛伏在榜前玩家之中伺機而動。但在你的干涉之下,我不再受制于祂的安排。我認為我已然逃離了命運。”
“這就夠了嗎?”菲尼克斯露出幾分單純的笑容:“你真的逃離了嗎?”
她怎么就能確定,克里琴斯不能再度掌控她?
“我們想要殺死‘命運’本身。”菲尼克斯淺淺微笑一聲,道:“這就要提到我的友人,蘇明安的同伴,諾爾·阿金妮。”
“是他讓你幫我的?”
“嗯。”
“你為什么聽他的?”
“因為他是‘不完美的’。”
“什么意思?”
“倘若,倘若有一片金黃的樹林。”菲尼克斯道:“最‘完美’的世界未來,在其中一條路上,我們應該走這條路嗎?”
琴斯沉默了好一會,緩緩道:“應該吧。”
“但完美、正確,就必須這么做?有什么來評價所謂‘完美’?說到底,‘完美通關’這個詞匯我也一直無法理解,怎么才叫‘完美’?誰評定的?”菲尼克斯道:“一百個人中死了五十個人,與一百個人中死了七十個人,當然是前者更完美。但是,假如前者死的大多是罪犯,后者死的大多是賢人,難道還是前者更完美嗎?”
他站起身:“或者說,賢人和罪犯,他們的性命孰輕孰重?好人與惡人,他們的殺戮孰對孰錯?假如在一個壞結局里,許多人死去了,但我的愛人活著,而在完美結局里,許多人活著,而我的愛人死去了。”
“那,憑什么呢?憑什么在這種‘完美’里,為了那些人活下去,我的愛人必須要死?憑什么在宇宙的紅色天平之上,那些本該死去卻在完美結局里活下來的人的性命,比本該活著卻在完美結局里死去的人的性命更重?”“在宇宙之書中,完美的段落會被命名為‘tE’,故而,‘tE’則為完美。”
“但宇宙之書,它憑什么評價我們的完美?”
“憑什么為了服從‘完美’,我們必須按照一條固定的線路行事,通向一種固化的完美方向?”
菲尼克斯一席話說完,琴斯隱約明白了他背后的命運之輪的追求。
拒絕……完美嗎。
確實,‘完美’便是一種不可更改的命運,反抗完美,即為反抗命運。
但反而言之,放任命運野蠻生長,難道是正確?
“你讓我想起了一個人。”琴斯道:“他的眼光比任何人都長遠,他比任何人都意識到了這種‘完美’的脆弱與空懸,于是選擇了拒絕它。”
“這一定是一個很了不起的人。”菲尼克斯說:“他現在怎么樣了?”
“他不存在了。”
“不存在?”
“是的,他選擇在世界樹下焚盡自己,連同他在無數次輪回找到的因果線一起焚盡。故而,我現在已經無法叫出他的名字,也無法向你描述他了——他已經,消失在宇宙之書的描述范圍內,跳出了這種被‘完美’固化局限的命運,不再出現在棋盤之上。”琴斯緩緩垂頭,眼睫顫抖:“他擁抱了永遠的寧靜與死亡。消弭,永恒的消弭。”
“他有大智,但我不艷羨。無論多少次,我都會選擇反抗,而非閉目不見。”菲尼克斯道:“而諾爾·阿金妮——”
“那個自大的家伙,他讓我看見了結束這一切的可能性。”
“我想……與他共同追求那份‘沒有tE的自由’。”
“抱歉,我還是不認可你們的理念,我更認可蘇明安對‘完美’的堅持。”琴斯搖搖頭:“任何旗幟都無法在空中樓閣屹立,理想需要建立于生存的基礎之上。拒絕完美,代價將是慘痛的,因為完美往往代表著一個文明的最好結局,是一種利益最大化。而為了追求自由,你知道會多死去多少人嗎?”
“嗯,我也不否認蘇明安的想法。”菲尼克斯道:“我們只是……對永無止境的重復感到了疲憊。”
“重復?”琴斯向前傾身:“什么重復?你們還知道多少?”
“呵呵……”菲尼克斯笑了笑,并未解釋。
他輕輕地,拿出了一束鮮紅的花。
旁觀這段記憶的蘇明安豁然睜大了眼睛。
——這是一束曼珠沙華。
鮮紅的曼珠沙華,由包裝紙細致地扎著,透色的飄帶飄飛,飄帶角落寫著花店的店名。
這看起來只是再普通不過的一束花,蘇明安確信自己沒有見過這個東西。
但不知為什么,看到這束花時,他仿佛站在驚濤拍岸的金黃沙灘上,望著浪濤一層層重疊拍來,一次次洗刷著凌亂的足跡。
——他肯定,在什么時候見過它。
菲尼克斯抱著這束花,忽然抬起頭,朝著空氣的方向露出微笑。
但在蘇明安這個旁觀者視角,就像是菲尼克斯在這段記憶里,朝他笑。
金發少年啟唇,緩緩說了幾個詞:
耳朵一時震鳴,像是大腦負荷運載,無法理解這些音調。
嗡鳴持續作響,片刻后,聲音才在蘇明安的耳朵里由腔調轉為清晰的字句——
“蘇明安。”
“你在看吧?”
霎時,蘇明安的嘴角勾起笑容,越來越大,越來越大。
“呵……呵呵呵……呵呵呵……”
他的第一反應不是驚懼,不是恐慌,而是高興,像小孩看到新事物般的高興。
果然,沒那么簡單,諾爾的布局沒那么簡單,諾爾早就料到蘇明安會殺死他觀看這段記憶,所以故意埋下了這段對話。至于那束曼珠沙華,蘇明安并不清楚為什么自己會有熟悉感,但他猜想,背后大概是一個恐怖的真相。恐怖到,甚至令人隱隱有些不愿揭開。
“諾爾,你追逐的是‘自由’,而非‘完美’。但我與你恰好相反,我仍認為‘完美’更好,你該當如何?”蘇明安心想。
突然,這段記憶中,作為“攝像頭”的諾爾·阿金妮抬起頭,仿佛望見了正在旁觀記憶的蘇明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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