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皎皎再次見到那個小沙門,是在太興十三年的除夕。
這一夜,太子府幾乎所有人都在前殿歡宴,她獨自一人在后苑漫無目的地游走。
然后遇到了那個小沙門。
他坐著的時候仿佛與她同齡,站起來,卻高了她許多。
一襲白衣,清瘦修長。
漆黑的眸如夜,眼尾一點墨痣,清媚天然。
唐皎皎雖見過他一次,再見仍為他的容色驚艷。
就在她怔愣時,小沙門淡淡看了他一眼,從她身側走過。
“你去哪兒?”唐皎皎追了兩步問。
他沒有回答,也沒有回頭。
唐皎皎有些氣惱,想要伸手去拉他。
還沒碰到,便似被什么扎了一下手,匆匆縮回。
前方,一道不起眼的門洞開。
門外是沉沉的夜,借了門內微弱的光,隱約見流霜似霰。
那白衣沙門邁過門檻,走入那片流霜之中。
一眨眼,便淡去。
唐皎皎猝然回神,正要追出去看看,卻不知從何處冒出兩人,橫刀攔去她的路。
“回去!”侍衛裝束的兩人低喝。
“可是他——”唐皎皎抬手要指,那道門卻在瞬間關閉。
“回去!”侍衛再次喝令,面冷似冰。
唐皎皎不再說什么,轉身離去。
走了兩步,還是忍不住回頭。
沒有流霜,也沒有小沙門。
那個人,究竟是誰?
“你沒必要知道。”葉傾容道。
唐皎皎在那一處角門被攔下后不久,葉傾容就得到消息匆匆趕來。
他待唐皎皎素來溫和寵讓,但這一回,聽完事情的經過,神色卻十分冷淡。
“容姐姐……”小姑娘軟軟地拉住他的手。
他反射性地甩開了。
甩開之后,才回過神看唐皎皎。
小姑娘眼里驚愕又無措。
“阿皎——”葉傾容朝她伸出手。
她卻退了一步,眸光倔強。
“你生氣了?”她語氣僵硬起來,“你若嫌我多事,我就、我就——”
“沒有!”
千嬌萬寵的小姑娘,誰忍見她露出怯意?
葉傾容受不了,一把拽住她的手。
她的手冰涼,僵硬著不肯妥協:“我就回燕國公府去好了……”說到最后幾個字時,已經有了哭音。
燕國公府啊……
曾經金玉滿堂的燕國公府,已經被抄得什么都不剩了。
在這萬家團聚的除夕夜,葉傾容甚至不能將這小姑娘同那破敗的府邸放在一起想。
“我沒生氣,”他輕嘆,忍下擁她入懷安撫的沖動,“我只是著急。”
前太子李穆,越少人知道越好。
可唐皎皎卻見了他兩次。
李行遠明日便要登基,所有知道李穆存在的人處境都會很微妙。
“忘了那個人……”葉傾容終于還是忍不住,低頭吻了吻這女孩兒的發。
除夕盡,新歲至。
元日,新帝登基,改元建元。
當年李行遠以六萬鎮州軍贈佳人,原以為登基后會冊立皇后。
然而沒有。
“容姐姐,他怎么這樣對你?”
葉傾容眼皮也沒動一下,將少女執刃的手抬高少許:“專心點!”
“阿皎是為容姐姐不值。”
葉傾容不以為意地笑了一聲:“李行遠一直在找你阿姐。”
少女的動作陡然停滯。
葉傾容垂眸看她。
娉娉裊裊十三余,豆蔻梢頭二月初。
少女瑩白的臉頰嫩得仿佛能掐出水來,細密的睫毛顫顫地垂斂,看不到眼里的思緒,淡粉的唇不自覺抿著,抿出一道如嫩芽般的印痕。
葉傾容下意識伸出手指,撫向她唇角的印痕,卻在將觸到時,手指屈斂,垂下手去。
“他找我阿姐做什么?”唐皎皎問,語氣緊繃,而神色掙扎。
“找到你阿姐不好么?”葉傾容笑。
其實他也不知道。
李行遠什么也沒說,只是讓人暗中去找。
“他已經有你了,還找我阿姐做什么?”
葉傾容盯著她看了一會兒,忽然問:“如果找到你阿姐,你打算怎么辦?”
唐皎皎抬起頭看他。
她終究道行太淺,看不透眼前人的想法,便試探問:“你在意?”
葉傾容不以為意地笑了笑。
唐皎皎卻突然有些興奮:“你在意什么?怕李行遠不要你?”
葉傾容拍了拍她的腦袋:“專心練吧!”
轉身正要走,卻被牽住袖角。
少女的眼睛純凈無邪,卻莫名讓人感到一絲蠱惑。
“容姐姐……”她將聲音放得柔軟極了,“你教我武功,助我復仇,對我這樣好……就算我阿姐回來了,我也不會……”
不會什么?
她沒有說。
葉傾容卻覺得她會極了,比她那艷色傾城的阿姐還會。
事實上,唐皎皎也生得極美。
慧黠,靈秀,皎若芙蕖。
李行遠有次在后宮看到她,竟沒認出來,還使人打探。
葉傾容聽聞后,直沖兩儀殿,開門見山:“不要打她的主意!”
李行遠愣了愣,笑:“我不過問了兩句,看把你嚇得。”
又道:“這么喜歡,怎么不早日恢復男兒身,把人娶了?”
葉傾容皺眉:“胡說什么,她還是個孩子!”
李行遠哈哈大笑:“她是個孩子,你也沒大多少,還挺年紀相當的!”
確實,他只年長唐皎皎四歲,甚至還沒及冠。
在很多人眼里,這還是個年少氣盛的年紀。
但他身負血仇,就沒年少氣盛過。
“她與親長失散,年幼無依,我不過暫為照看而已。”葉傾容道。
至于授武復仇一事,他并未與李行遠提起。
李行遠聽了他這句話,卻斂了笑:“原本想讓你去收編涼州軍,但最近得到消息,涼州那邊有異動——”
山水池畔,少女劍影翩躚。
葉傾容靜靜看著,直至她收劍亭亭而立。
“殺人的劍,不必舞得太好看。”葉傾容評價。
她不以為然地笑了笑,剛垂下的劍尖挑起,挽了個絢麗的劍花。
葉傾容正看著那朵劍花,冷不防,眼角捕捉到一道寒光。
他微偏了偏脖子,任短刃橫在自己頸側。
“這個好看不?”少女揚眉冷笑。
葉傾容也笑了。
她是個天生的刺客。
假以時日,李樞必然死在她手里。
但,他突然有點不忍。
“年后我將率軍攻打益州——”他說。
唐皎皎聽到這里眼神就變了。
去年冬天,老皇帝在逃亡途中染病身亡,李樞即位后,偏居益州。
“你在京城等著,我把李樞的人頭帶回來給你,好不好?”他柔聲問。
唐皎皎卻連臉色都變了:“你教我武功,不是讓我親手報仇嗎?”
葉傾容不語。
起初是,現在卻不想了。
“容姐姐……”她抓住了他的手,急得目光盈盈顫顫,身子幾乎偎進他懷里,“求你……”
葉傾容輕易地投降了:“我帶你去,但你不能獨自行動,要聽我——”
戛然而止。
女孩兒撲進了他懷里,緊緊地抱住他。
甜美的馨香盈滿鼻間,醺醺欲醉,連她感激的奉承都聽不分明。
直到她從懷里離開,葉傾容才感覺神魂飄回了原位。
而不久前,李行遠與他的建議也有了決斷。
“待益州平定,我會直接轉道去涼州,你也隨我一起去——”
他有些不自在,沒有看唐皎皎的臉,因而錯過了她眼神的變化。
“到時候,還有件事要告訴你……”
“葉傾容”將“死”在益州,他將以另一個身份,從涼州,帶她回京。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