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藍的大海就恍如一面深邃的鏡子,伴隨著海風的呼嘯,時而便是搖擺律動,發出極為有旋律感的澎湃之音。
就在這等幽深澎湃的律動之間,一支十幾艘大小沙船組成的小船隊,正逆著風勢,徐徐向北而行。
船隊最前方,領航一艘大沙船的甲板上。
李春來穿著厚實的皮棉襖,頭戴暖和的狗皮帽,身后的紅披風隨著海風不斷飄搖招展,仔細的觀測著前方似乎并看不出什么來的幽深大海。
饒是李春來的適應能力,這都開船大半天了,這才是勉強將將適應了海上航行的節奏,況乎是其他人呢?
想著,李春來也不由苦笑。
這個世界便是這般。
很多事情,想的時候很簡單,簡直縱橫睥睨,橫行無敵,頃刻間便可取得勝利。
真正等做起來,才會發現——
就恍如一個萬扣相連的九連環,哪怕有哪一個不起眼的細節出了問題,整個大勢都將崩盤。
就比如此時,適應大海,去了解大海,這還不是最可怕的。
畢竟李春來的準備還是相當充分的,人手物資都是充足,只需一些時間而已。
更可怕的是,種種原因所限,李春來此時對遼東那邊的情況,可謂是‘七竅通了六竅’,一竅不通!
這也是沒辦法的事。
此時的李春來,縱然有著丁公公背書,他的履歷、決心,都已經發往了京師,并且已經收到了萬歷皇爺的回執——
口頭上圣諭的嘉獎,以及通關文書。
可李春來還是太卑微了,又是走的沒人走的海路,根本不可能借用此時大明官方體系的渠道。
換言之。
李春來此時就是傳說中的‘自干五’,而且是聾子、瞎子一般……
但這種東西,他還必須得強撐著,強撐著一切都成竹在胸,不能讓手下人看出來……
“呼。”
用力扶著護欄,李春來不由長長的吐出了一口濁氣,強迫自己冷靜下來。
說來也是可笑。
他此時對遼東的了解,更多的竟是靠周長光和東爺的嘴里得知。
李春來也只能是冷靜再冷靜,仔細捋著他們東一榔頭、西一棒槌所表達出來的那些消息。
按照周長光和東爺消息的匯總。
老奴此時雖是已經退兵,后金主力撤到了撫順東線,正在賣力攻伐死對頭葉赫部。
但此時的遼地,尤其是遼南區域,并不是很安全。
有很多‘二狗子韃子’在活躍!
所謂的‘二狗子韃子’,是周長光他們跟遼東的老百姓們學來的稱呼。
簡而言之,便是是真韃子,算的上是‘真奴’,卻又并不是純粹的‘真奴’。
就比如,在老奴攻伐下投降的非建州部女真人,亦或是老奴的兒孫們不知道從那里的深山老林里抓來的野人,充為‘披甲人’的。
后金雖是已經被老奴定下了‘八旗’制數年,看著倒也人模狗樣的,但在根子上,他們還是‘奴隸制’構架。
就比如一個最基本的搭配。
一個女真家庭里,一個父親,三個成年兒子。
他們因為跟隨老奴作戰有功,老奴賞給了他們兩個披甲人,三個漢人包衣,他們自己又抓了七八個漢人包衣。
這樣一下來,便能成為一個戰斗隊伍了。
里面六個‘真奴’,十個嘍啰,已經很不容小覷。
若是遼地的小村子不小心,被這等力量找到了破綻,頃刻間被屠村也并非不可能。
具體到此時——
老奴自也感覺到了大明在不斷糾結兵力,大兵壓境的陰云,他一邊派兵攻打葉赫部,放任葉赫部跟大明求援,持續給大明壓力。
私下里,也是刻意放出了諸多活躍的有生力量,活躍在遼地各處。
并不一定是要給大明造成多少真正的傷害,最主要核心的目的,還是給大明制造恐慌!
就現在這般狀態,整個遼地,除了西邊的廣寧區域,還有沈陽、遼陽等大城周邊,哪怕是遼沈平原腹地的諸多區域,都不是那么安全!
極有可能會遭遇到這些韃子放出來的散兵游勇!
“啪啪啪……”
想著,李春來不由用力拍打著自己的臉頰,用以壓制心底的那種未知的恐懼感。
說來也是可笑。
他李三爺堂堂沂源第二千總的主官,麾下小一千人,卻是竟害怕這種十幾二十人,乃至是更少的韃子散兵游勇……
但真正冷靜下來,李春來卻又明白,他的擔心,絕不是沒有道理的!
而且,一旦遭遇到,恐怕,輸的絕對不是那些幾如從娘胎里便身經百戰的韃子們,而只能是他李三爺!
沒辦法啊。
他李三爺這才起來幾天?
別看此時麾下弟兄,一個個都穿著軍袍,掛著佩刀,許多還都披著甲,看著人模狗樣的。
可真實的戰斗力,別人沒數,他李三爺還能沒點逼數嗎?
如果只是碰到一小股韃子,說不定還能唬過他們去!
就怕小股韃子周邊,還有其他的韃子!
倘若被這些韃子串聯起來,以為逮到了大肥羊——他李三爺又找誰說理去呢?
“李大人,諸多裝備物資,我都已經都清點出來了。這里是清單,還請您過目……”
正思慮間,一身總旗官袍的俞瑤,忽然英姿颯爽的走過來,遞給李春來一張清單,神采間充滿自信。
李春來這才回過神來,忙是仔細查看。
很快,不由也暗暗點頭。
俞瑤這妞兒的臭脾氣先不提,她的能力還是很強的。
此時的她,做的雖是‘錄事參軍’的活,可實則便是李春來的‘私人秘書’。
這讓李春來止不住便是想起了后世那句名言:“有事秘書干,沒事……”
但此時,他著實沒有心思對俞瑤動什么心思了。
此時,李春來麾下已經擁有各式鎧甲近四百副,斑鳩銃二十門,三眼銃、百子銃等重火力近八十門,各種長槍佩刀更是無數。
尤其是萊州府的那位李春來本家的李大人,還是很給力的,送給了李春來五十副鐵甲。
雖然已經不知道多少年月,而且年久失修,有些破敗了。
但鎧甲,尤其是鐵甲,在這個年代,可是最重要的戰略物資。
須知,后金之主老奴,起家時不過也是依賴祖上傳下來的十三副鐵甲。
有鐵甲在身,莫說是冷兵器的爭斗了,便是大明現有火力體系的熱武器,也能極大的保存自身安全。
這使得李春來已經擁有各式鐵甲近八十副了,雖然質量略有參差。
只可惜,裝備物資雖是不少,李春來卻根本沒有場地和時間讓弟兄們去訓練適應……
一眾人此時連大海還沒適應呢……
“俞小姐,你辛苦了,先去休息吧。”
李春來其實也想跟俞瑤說會話,畢竟,跟美女說話,總是能放松心情的,可話到嘴邊,卻是變成了這模樣。
儼然,李春來在骨子里,便不想讓俞瑤看到他狼狽的模樣。
“……是。”
俞瑤其實也想跟李春來說會話,畢竟,她又不傻,自是感覺到了李春來有心事。
可看李春來這種態度,她的倔脾氣也上來了,應了一聲,轉頭便走。
待俞瑤離去,李春來不由搖頭苦笑。
但轉而他便又找到了諸多斗志,眼神中充滿著壓抑的渴望!
他李三爺,堂堂男兒大丈夫,總不能讓俞瑤一個小娘皮瞧不起吧?
兩天多之后。
萬歷四十七年正月初十一,李春來一行人的船隊已經是抵達了遼南區域,來到了復州一線,遙遙的貼著海岸航行。
遼南的天氣比山東那邊還要更冷。
山東那邊近海的冰凍,多的也就大半里,很少有超過一里的。
可遼南這邊,動輒冰層便是能延伸出一兩里之外,而且看著都很結實,別說人上去了,戰馬上去問題怕都是不大。
很大意義上,李春來此行在萊州發力,其實已經算是走捷徑了。
畢竟,登州那邊島嶼眾多,又是登萊水師的駐地,騷腥事更多,單是各種海盜的‘保護費’,便能讓李春來喝一壺了。
須知。
登萊雖是一體,但登萊的武力,絕大多數都在登州一線,李春來再想‘不講武德’的‘先下手為強’,可是沒有那么容易的。
“三兒,我觀你這幾天不太對哇。咋了?是不是有啥心事?”
李春來依然在甲板上‘看風景’,胡關山叼著個旱煙袋緩緩走過來,老臉上滿是關切。
這幾天,他儼然是注意到了李春來的情緒不太對,一直便想跟李春來聊聊。
但胡關山究竟是見過大世面的人,他也明白,李春來背負的,著實太多太多了,怕早就超越他這個年齡能承擔的極限,肯定需要時間自己來消化。
所以,一直到此時,他這才是瞅準了李春來不忙的機會,過來跟李春來聊聊天,談談心。
“呵。”
“胡爺,您咋過來了?我沒啥心事,只是看看這遼地的風景,先熟悉一下吧。對了,胡爺,弟兄們情況現在如何,都適應了沒?我今天還沒下去看看呢。”
李春來笑著請胡關山到這邊來。
胡關山一看李春來這模樣,不由沒好氣的瞪了李春來一眼:“你個小崽子,這是翅膀硬了,連跟你胡爺說話,也得藏著掖著了?是不是,在為到哪里登陸發愁?”
李春來查看下四面無人,招呼里面的陳六子卡住門口,不讓人過來,不由苦笑著搖頭。
也不再隱瞞,仔細對胡關山說起他此時的消息匯總來。
待說完,李春來又道:“胡爺,現在這般,您有什么好辦法沒?我倒不是怕韃子,只是,萬一咱們點子背,一登陸,還沒有碰到大城,便是先碰到韃子了,怕是不太好搞啊!”
胡關山豈能不明白李春來的意思?
若是他們運氣真是背到了極點,直接被韃子給斬掉了鋒銳,那,這支隊伍的前途便是渺茫了。
李春來,包括他們所有人所付出的巨大心血,怕都要廢掉……
“三兒,你說的這事兒,咱們雖說不一定會碰上,不過,按照我的經驗,咱們還真不能不防啊!”
說著,胡關山皺著老眉頭道:“三兒,這些年,韃子氣勢太盛了。他們那等肆意與猖狂,可能只比你想的還要更甚!誰曾想,我老.胡不過只離開了遼東三四年,局面竟已經糜爛到這種程度啊!”
不過胡關山說的雖是有些小慘,但對他很了解的李春來卻是一喜,明白,這老軍漢應該是有辦法了。
忙討巧道:“胡爺,眼下這般,咱們近千弟兄的身家性命,可都在您身上了,還請您教我啊。”
李春來這一招雖是有點過分,可奈何胡關山就吃這一套。
他‘吧嗒吧嗒’的抽了兩口煙袋,長長吐出一口濃霧,有點小傲嬌的道:“三兒,事情雖是不好辦,卻并非沒有辦法!你且附耳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