箭雨如蝗,又像一張天羅大網覆蓋過來,身處荒野之中的仲長卿手舉大盾,只聽得“鐸鐸”異響,不計其數的箭鏃狠狠的撞擊在鐵盾上,他待要往前面的密林殺去,突然間四周熊熊火焰裂地而出,無數猙獰的亡魂面孔在火海中掙扎著要朝他撲過來……
仲長卿從噩夢中驚醒過來,愣怔半晌才恍惚想到他又做噩夢了:他既沒有被追兵圍殺,也沒有陷入火海之中無法脫身。
他此時是睡在中牟城的宅子里,身邊還躺著宗王新賜的美姬,睡得正熟,令他稍稍忘卻在宛丘失陷后被南兵擄去的妻兒。
仲長卿忍受不了屋里的悶熱與心頭的煩躁,披了一件薄袍,推門走到院子里,有夜風徐徐吹拂而來,稍解心頭的煩熱。
此時距離岳海樓在焦陂舉火自焚已經過去整整一個月,仲長卿隨鎮南宗王兀魯烈率部撤到中牟休整已經大半個月了,但自以為心如鐵石的他,卻還沒有從岳海樓舉火自焚的噩耗中緩過神來。
為何會敗得這么慘?
自詡對京襄比誰都清楚的仲長卿,此時卻被這個問題深深困住。
除了他與馮世兆、摩黎忽、闊惕等少數將領,率領萬余殘族倉皇逃出外,京西兵馬都總管府這次可謂全軍覆滅。
“嗒嗒”馬蹄聲清晰的從西城門方向傳過來,仲長卿傾耳聽了一聲,心里又是疑惑又是擔憂,不知道又有什么緊急消息連夜從洛陽方向傳過來。
長卿在宅子里焦慮的等了半天,都不見宗王緊急召他們過去議事,心想事情或許沒有那么緊急。這才稍稍安心去洗漱,又簡單吃過些吃食,才前往牙帳應卯。
進牙帳大院,見到值守于此的摩黎忽,仲長卿才知道深夜是靜憚宗王府的使者趕到,靜憚宗王同意出兵掩護河洛軍民北撤。
現在最緊要的是在秋冬之前,盡可能多的將河洛軍民遷往黃河以北的蒲州、汾等地,而罕都之前主張屠滅帶不走的人丁,則不再提及。
出現在這樣的轉變,絕非赤扈人仁慈,實是潁州會戰的慘敗太令人震驚,太出人意料了。
罕都起初建議兩府主力從河淮撤出,并主張將帶不走的老弱病殘都屠殺一盡時,除了岳海樓、孟介等將還率領六萬步騎堅守焦陂泉河大營,將南兵主力拖在潁水右岸外,兩府在潁水左岸還集結了近二十萬增援兵馬。
考慮到雨汛季將至,而入秋之后,河淮大地又是赤扈鐵騎縱橫馳騁的天下,南兵必然不敢倉促北上,他們應該有足夠的人手與相對寬裕的時間,將河淮腹的地的軍戶、驅口都強行驅趕到黃河以北,然后分兵將剩下帶不走的人口都屠殺一盡,縱火燒毀村寨、城池,盡可能的破壞河淮腹地的驛道、河道。
然而戰局的發展,完全與他們最初所預料的不一樣,南兵不僅趕在雨汛季來臨之前,殲滅潁水南岸的京西步騎主力,還
悍然渡過潁水將他們的增援主力殺得大敗。
如今鎮南宗王府雖說在中路還能勉強湊出十萬步騎,但相對南兵在中路的二十萬精銳,已經處于絕對的劣勢,很難再在京西、河洛等地按部就班的組織軍戶、驅口北撤,甚至都不得不請靜憚宗王府從關陜、隴右等地抽調精銳步騎趕來掩護。
同時將河洛漢軍以及京西漢軍殘部撤到黃河以北,面對日益強大的南朝兵馬,倘若想守住河東以及渭河以北的延涇等地,就需要從軍戶以及規模更為龐大的驅口中撿選青壯,組建新的漢軍加上編練——即便從草原征調精銳騎兵過來補充鎮戍軍的不足,鎮戍軍整體規模上也是遠遠不足以用來守御那么多城池的。
因此,除了徹底放棄河東等地,從中原撤出,指望新編練的漢軍能有戰斗力,屠滅之策也不能真正去執行。
要不然,除了漢民的抵抗乃至反抗力度將激增不說,更不要指望新編練的漢軍能有什么戰斗力。
仲長卿隨摩黎忽進入衙堂,看到宗王兀魯烈與罕都等將,正與河西遣來的使者說話——曹師雄要留伊闕關主持防線,輕易不敢脫身,由河洛兵馬都總管府的長史孟儉等人趕來中牟商議北撤的具體細節。
仲長卿與摩黎忽上前見過禮,就坐在一旁靜聽他們議事。
岳海樓舉火自焚,對河洛諸將的震動極大。
潁州會戰中期,罕都主張兩府兵馬從河淮腹
地撤出,河洛諸將對要不要放棄河洛還存在很大的爭議——曹成、孟平等將就極力反對放棄河洛。
他們以為河洛除了戰略地位極其重要外,其地理形勢也是群山環繞,崤山扼其西、熊耳、外方山鎮其南,嵩山、箕山控其東,北部略微開闊,但隔河相望的河東又是鎮南宗王府的轄域腹地,是堅定而強大的后靠。
南兵想要進攻河洛,只有三條線路:一是從武關道迂回到洛水上游出兵,用兵通道極其狹仄;一是從潁水上游河谷出兵攻打位于河洛東部門戶轘軒關,山道險阻,一是從汝陽、廣成出兵,沿伊水而下,攻打伊闕關、大谷關,出兵通道同樣寬敞不到哪里去。
曹成、孟平等將雖然承認河洛漢軍野戰已不及京襄精銳,但之前可不覺得六七萬河洛戰兵,據崇山堅隘以守,將南兵拒之河洛以外不會有大問題。
除了河洛諸將外,鎮南宗王府內部乃至汗廷諸大臣起初對要不要放棄河洛,也是充滿爭議——最初妥協下來的方案,可以將許陳潁等地的漢民先遷往黃河以北。
誰能想到潁州會戰最終的結局,會如此的慘淡、慘烈?
整個京西乃至河東的漢軍都被打空了,新編練的漢軍三五年內都不要指望能有什么戰斗力,這意味著曹師雄不從河洛撤出,南兵在進占鄭州之后,還可以肆無忌憚的從嵩山以北的虎牢關,對河洛東北部地區發起進攻
曹成、孟平等將,還可敢說真有把握守住河洛嗎?
再者,鎮南宗王府現在也迫切需要將河洛漢軍撤下來,去填黃河北岸的防線。
這樣才能將兵力已經變得有限的騎兵部隊集中起來,威脅南兵不會肆意沿黃河南岸展開。
氣氛雖然壓抑,但總算沒有誰再對北撤之事提出異議,都想著趕在汛季過去之前,將諸多工作都準備妥當。
當然,仲長卿注意到靜憚宗王府的使者,神色間對潁州會戰的慘敗多少有些不屑一顧,大概以為此敗是漢軍太過無能的緣故吧?
對此,仲長卿也無法辯解。
誠然,兩府鎮戍軍雖說在泰和東北、汝陰以北的戰場上傷亡慘重,但主要也是為了搶在漢軍主力潰敗前打垮南兵的側翼,卻不想集結于泰和正面戰場的七八萬漢軍,并沒能支撐住半天。
而就兩府鎮戍軍各自所負責的戰場,戰果也算不上難看,最后也從容撤出戰場。
仲長卿還知道靜憚宗王府的使者之所以心存不屑,還有一個關鍵原因,就是靜憚宗王府轄下的漢軍規模很小,卻擁有赤扈最為龐大而強大的騎兵部隊。
一方面靜憚宗王庫思古作為老汗王的幼子,雖說最終沒能繼承汗位,但以赤扈幼子守灶的傳統,直接從老汗王手里繼承了赤扈最為精銳的王帳軍。
另一方面靜憚宗王率部征服的乃是黨項、黑石以及西域諸部,收編主要也是西北諸蕃部的騎兵精銳
目前鎮南宗王府、平燕宗王府所轄騎兵僅剩六七萬人馬,而靜憚宗王府卻轄有達十五萬之巨的精銳騎兵,自然有資格心存不屑,說不定靜憚宗王府的人馬還巴不得鎮南、平燕兩府徹底放棄中原呢。
一旦鎮南、平燕兩府徹底撤出中原,規模龐大的歸附漢軍就變成無源之水、無本之木,實力就將大幅跌居靜憚宗王府之下,指不定會令赤扈內部的權力格局發生新的變化。
說實話,對兩府能不能守住黃河以北的地域,仲長卿此時也沒有特別強的信心。
雖說大家都很清楚南兵強過水師、甲卒而弱于騎兵,但兩府這次鎮戍軍也受到重創,就算接下來勉強湊出十萬騎兵,真能將氣勢如虹的數十萬南兵甲卒擋在黃河以南?
此時南朝司空府正重點經營許昌、宛丘一線,而從許昌到黃河南岸,僅有一百六七十里,無法形成足夠的戰略緩沖——到時候哪怕南兵每隔三五里修一座塢堡、寨壘,用數百座堅堡,將鄭汴許陳之間的空當填滿,也可以形成兵臨黃河的穩固通道,無懼兩府騎兵長程迂回打擊。
未來的勝機,或許是要將數十萬南兵精銳誘入空間更為廣闊,距離南朝補給地更為遙遠的關中或河北平原,汗廷才有機會利用騎兵的優勢,將其碾壓吧?
南兵再強,楚山眾人再用兵如神,敢進入關中、河北,與十萬人眾規模以上的赤扈騎兵進行會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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