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瓊兒從睡夢中醒過來,聽著寒風在院落的上空呼嘯,室內沒有掌燈,但廊外的燈火透進來,叫室內沒有那么暗,也將徐懷站在窗前的身形輪廓勾勒出來。
柳瓊兒披衣起身,將桌上的琉璃燈點著——燈罩是半透黃琉璃,燈焰透射出來,照得室內也是黃澄澄一片。
柳瓊兒走到徐懷身后,從后面輕輕擁住他寬厚的臂膀。
“把你給驚醒了?”徐懷側過頭,將臉頰壓在柳瓊兒那柔軟豐密的秀發上,問道。
“沒有。剛做了一個夢,突然就醒了。”柳瓊兒說道。
“什么夢?”徐懷問道。
“還真是奇怪,夢里感受還挺真切的,醒過來就忘了。”柳瓊兒說道。
“春夢了無痕……”徐懷笑道。
“說什么話,”柳瓊兒嗔怪的橫了徐懷一眼,又問道,
“你還在想史先生他們的建議?”徐懷點點頭,說道:“現在不能確定魏楚鈞、葛鈺之流跟赤扈人暗中就沒有聯絡,一旦叫宮里那位與葛鈺所部在潤州合流,有太多變數不受控制了……”此次擬定渡淮作戰方略,徐懷沒有想著直接襲取汴梁、洛陽等關鍵城池,沒有想著通過速戰速勝決定河淮大地的歸屬,除了漫長的補給線易為虜兵切斷外,還是擔心大軍孤懸河淮,潛邸系不會安分。
不過,徐懷也沒有想到他籌劃著渡淮作戰步步為營,以更為穩妥的策略往北推進,會叫潛邸系產生更深的危機感,令他們暗中密謀變得更為迫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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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從種種跡象也不難判斷,潛邸系認為紹隆帝只要能與葛鈺所部順利在潤州會合,就能夠擺脫京襄直接的武力威脅,無需再事事忍讓;潛邸系甚至還認為藉此重新掌握淮東、兩浙、荊南、江西、江東、兩廣等地,就能與京襄分庭抗禮。
京襄自然絕不想看到這一幕的發生。徐懷想著他可以借口虜兵水師威脅未除,使荊州水師對潤州與揚州之間的長江水道也加強封鎖,最終令葛鈺所部無法渡江進入潤州與從建鄴東逃的紹隆帝等人會合,就不懼潛邸系能翻出多大的浪花來。
不過,史軫、韓圭等人則認為千日做賊易、千日防賊難,潛邸系既然已經下定決心借大軍渡淮與赤扈兩府主力接戰之際,密謀擺脫京襄的鉗制,他們僅以兩三千名水師將卒對建鄴、潤州的長江水道進行封鎖,力量還是太薄弱了,并沒有十足的把握能壓制潛邸系的蠢蠢欲動。
史軫、韓圭等人主張要么放棄這一次的渡淮作戰計劃,要么就在渡淮作戰之前先消除后顧之憂,將這一變數掐滅于萌芽狀態之中。
問題是淮河解凍在即,要在五月汛季來臨之前,就在北岸奪得一兩處立足的城池,最遲三月中下旬就要出兵,短短兩個多月的時間,又要如何引蛇出洞、打草驚蛇,叫潛邸系自行將其密謀暴露出來呢?
“好像下雪了?”柳瓊兒看窗戶外有黑色碎影飄蕩而下,打開蒙著窗紙的窗戶,一股寒氣透進來,但見在廊燈的照耀下,有雪花飄落院中,飄到檐下來。
徐懷這時候才看到韓圭與陳松澤二人竟然還站在東廂房前的廊下等候著,蹙著眉頭說道:“都什么時辰了,你們守在這里作甚?”
“不知道使君什么時候能拿定主意,”韓圭說道,
“最遲拖到三月下旬之前就要渡淮,韓圭實在不敢耽擱時間,便在這里候著,想使君什么時候能拿定主意,我們就能第一時間安排下去……”
“我們現在能下的餌,并不能保證魏楚鈞、葛鈺這些人一定會咬鉤。”徐懷蹙著眉頭說道。
“倘若最終還是不行,韓圭還要勸使君打消今春渡淮作戰。”韓圭說道。
“好吧,你們去做吧。倘若不成,到時候再議其他!”徐懷揮了揮手,示意韓圭不用帶著陳松澤守在這里聽他的墻腳根了…………………………建鄴東城王記食肆善煮驢肉,取砂鍋將白菜頭、凍豆腐切條塊墊底,碼好切塊的驢肉,加入湯水、醬料燉煮,寒冬臘月美味異常。
高純年在建鄴為相這幾年,得閑就會到王記食肆吃上一頓驢肉就酒,除了位于長巷深處的食肆幽靜簡樸外,隔河的挹翠樓絲竹之音、男女歡愛之響隱約傳來,也有著右相府邸所沒有的韻致。
高純年這一日下朝歸來,侍衛將王記食肆前后的閑雜人等清空,他坐在食肆空無一人的臨河鋪子里,望著河對岸挹翠樓里妙曼人影綽綽,手指和著絲竹樂聲輕叩桌案,后廚那濃郁的驢肉香味已飄蕩而來,禁不住心想京襄此次渡淮,倘若與赤扈人兩敗俱傷,朝中兩派一時誰都奈何不了誰,他或許還有左右逢源的機會。
“高相在想什么心事?”食肆伙計捧著正熱騰騰冒著撲鼻香氣的砂鍋走過來,笑著問道。
食肆的掌柜、伙計都是知分寸的人,平時沒有這么多嘴多舌,高純年不悅的抬起頭,卻見這伙計走路有些跛,面容削瘦,笑盈盈的眼眸里斂著滲人的寒芒。
高純年心頭一悸,喝問道:“你是誰,為何假冒食肆的伙計?”站在室外的侍衛聞聲待要沖進來,這時陳松澤拔出腰間匕首抵在高純年的頸脖上。
數名侍衛看此情形,便頓住步伐,不敢輕舉妄動。
“……我只是過來找高相說幾句話,還請高相吩咐下面人待在外面稍安勿躁。”陳松澤說道。
“我高純年在朝為相,一心為社稷所想,早將生死置之度外,你欲行刺本相,還請動手吧,”高純年哪里敢讓侍衛出去?
他就怕侍衛一出去,刺客就取了他的性命,然后從后廚偏門逃走。他強作鎮定盯住眼前這人,問道,
“再說,我高純年此時雖然還在朝任相,但建鄴城里的婦孺小兒都知道如今朝中乃周鶴、顧藩、王番一言而決之,你便是取我性命,怕是也難以達成目的。”陳松澤將一封信函置于桌上。
高純年將信函打開掃了一眼,微微色變,這才示意十數侍衛都出去待命。
這時候后廚又走出兩人,將門窗掩上。見高純年臉色又變,陳松澤笑道:“我們不想拿高相怎么樣,只是有些話就跟這封信一樣,還是知道的人越少越好——高相您說是不是?”
“你們到底是何方神圣,這封信為何在你們手里?”高純年驚問道。
“楊景臣父子三人在淠水河口伏誅,這封信落在誰的手里,以及我們是何方神圣,高相還猜不出來嗎?”陳松澤笑著說道,
“那我就自我介紹一下吧:京襄路制置安撫使司軍情司僉事陳松澤拜見高相……”
“平涼公麾下想要見我,有必要這么麻煩?”高純年狐疑的盯住陳松澤打量,不相信他是京襄的人。
“因為使君并不想他人,特別是潛邸一系的人,知道高相與我們有聯絡,”陳松澤說道,
“因此這也是不得已而為之啊,還請高相見諒。”高純年默不作聲,余光卻在手里那封信函上打量。
“高相與楊景臣乃是故舊,建鄴水師覆滅之后,建鄴城隨時會陷,高相為自己謀條退路,寫信給楊景臣敘故舊之情,也是情有可緣,”陳松澤微微笑道,
“當然,為防止信函流失,叫他人得知高相有暗通胡虜之嫌,松澤這次帶來的只是臨募件,作為取信于高相的信物,原件還在制司密檔藏著。高相不用擔心太多,或者直接扔火塘里燒毀,也不礙事的。”
“你真是平涼公身邊的人?”高純年問道。
“高相此時已然信了,又何必多問一句?”陳松澤說道,
“高相還不如多關心一下松澤為何事相來打擾?”
“陳郎君為何事而來?”高純年問道。
“使君統兵渡淮北伐在即,但建鄴暗流涌動不休,使君憂心與虜兵接戰而肘腋生變——高相應該能體諒到使君的擔憂吧?”
“平涼公憂心之事,老夫是能略知一二,但老夫此時僅是一個空頭右相,怕是無法替平涼公分憂。”高純年臉色陰沉的說道。
“陛下還是信任高相的啊,高相怎么就不能替使君分憂呢?”陳松澤說道。
“陳郎君說笑了,又或者平涼公是哪里想岔了,真以為陛下還有可能會信任老夫?”高純年臉色陰晴不定的問道。
“使君孤舟自渡勤王,高相是幫京襄說過幾句話,但葛郡公言‘不戰屈敵’事之時,高相不也附隨了嗎?”陳松澤笑著說道,
“別人不明就里,或許會疑惑高相為何首鼠兩端,但高相為何不找陛下自剖心跡呢?相信高相手里應該有楊景臣或者誰的幾封勸降信,高相完全可以拿著這些勸降信,去找陛下自剖心跡啊!這么一來,陛下不就相信高相之前實屬無奈之舉,是有苦衷的?”高純年沉默良久,問道:“平涼公希望老夫能做些什么?”
“使君希望陛下欲為之事,能渡淮北伐之前就做了,省得大家都夜長夢多。”陳松澤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