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天下勤王兵馬交由桀驁不馴的靖勝侯徐懷節制之后,紹隆帝內心再沮喪、再擔憂,也是強作精神,每日召集群臣,議決朝政。
甚至為了使自己勤勉朝政的形象更深入人心,紹隆帝將每天召見朝臣的地點,從垂拱殿改到地方更寬敞的文德殿,動不動就將諸部院司的主要官員都召集過來參與朝議。
群臣每天趕到文德殿參加朝議,最大的好處就是能及時得知淮西戰事的進展。這是朝野所有人眼下最為關切之事,自然也就不會覺得每天跑到文德殿陪站小半天太過難挨。
這日朝議,晉莊成從宅子里動身時耽擱了片晌,趕到文德殿就見宰相周鶴、武威郡王趙翼等好些人都已經到來文德殿正竊竊私語,有人神色振作,也有人神色說不出的詭異。
“發生什么事情了?”
晉莊成走到戶部侍郎寧慈身旁,私語相詢。
寧慈在京襄路正式成立之后,離開泌陽調歸中樞任職,與晉莊成私交甚深,見晉莊成還不知曉消息,低聲跟他說道:
“靖勝侯從銅陵派出信使剛剛進入京中,奏稟荊州水軍昨日殺入楓沙湖,殲敵兩千有余,擊沉、燒毀敵船一百三十余艘,是為大捷——除降附漢軍外,此仗共繳獲虜兵首級一百二十余顆,隨后也會送入京中呈獻給陛下!”
“……”晉莊成愣怔了半晌,才吶吶問道,“真就這么輕而易舉?”
赤扈鐵騎再次南下,建鄴一
度告急,晉莊成肯定不希望京襄軍出什么岔子,但也他娘也沒有誰希望看到京襄軍打勝仗輕松得就跟囊中取物一樣啊。
這也難怪殿中大部分朝臣神情詭異。
現在京襄軍動不動就打勝仗,動不動就將上百顆虜兵頭顱覲獻御殿之上,那些降附漢軍的頭顱都已經不屑一顧了,不是越發襯托得之前建鄴水師慘敗、合肥失守是那么荒誕無能嗎?
寧慈心情也是極其復雜,又低聲跟晉莊成說道:
“樞密副使劉衍前往全椒督戰,前日與降軍楊景臣部戰于雞籠山南麓,說是也有斬獲百余敵軍首級。之前左右驍勝軍在全椒縣西南,與敵軍多次作戰,也多多少少有些斬獲,但還是等到昨日楓沙湖水戰,虜兵水師驚畏,將戰船都收縮到巢湖之中,劉侯才得以連夜遣人從烏江渡江南下,奏稟這一個多月來前往滁州督戰的情況……”
劉衍前往滁州督戰,雖說也有三四次派遣信使繞道揚州渡江進京,但主要也是奏稟滁州等地的防御形勢,沒有辦法事無巨細將每天爆發的每一場大小戰斗都及時傳稟京中。
徐懷坐鎮銅陵,于銅陵、樅陽等地集結勤王兵馬,還積極在秋浦、樅陽之間籌備建造浮渡,將南線虜兵的注意力都吸引過去;劉衍坐鎮全椒這一個多月時間里,雖說承受的壓力要輕松許多,但也是指揮左右驍勝軍積極作戰,目前控制全椒與烏江之間的雞籠
山等江北丘陵帶。
昨日楓沙湖一戰,赤扈人害怕京襄軍戰船會往長江下游橫掃過來,連夜將所有戰船都收縮到有濡須口水道便于封鎖的巢湖之中。
這相當于虜兵對長江中下游持續兩個月的嚴密封鎖,于昨夜就徹底解除,滁州與建鄴的聯絡,也徹底恢復過來。
晉莊成也能理解汪伯潛的臉色為何那么難看了。
劉衍調入中樞任樞密副使之后,但凡對戰事有什么爭議,汪伯潛依仗紹隆帝的寵信,每次都能將劉衍數落得啞口無聲。
雖說建鄴水師之敗、合肥失陷,朝中已經明確將罪責歸咎于楊茂彥及許璞的怯敵畏戰以及輕敵冒進上,但汪伯潛身為朝中執掌軍政、作為淮西會戰總部署人的樞密使,怎么可能完全脫開干系?
先帝在時,情形更為惡劣,卻能依仗胡楷統籌全局,調度諸軍打贏第一次淮南會戰,為何到了他汪伯潛手里,卻差點連建鄴都要失守?
在朝堂之上,汪伯潛幾次將劉衍辯得啞口無言,但人家就是能帶兵打仗。
現在劉衍前往滁州督戰,也這么快就已經穩定住東線的局勢,朝野軍民當然會想,要是劉衍能主持京畿防務,甚至頂替汪伯潛主持樞密院,即便不如靖勝侯徐懷,但也不至于那么狼狽吧?
靖勝侯連戰大捷更是耀眼,解廬江之圍指日可待,以往曾對京襄惡言惡語過的朝臣,想要轉變立場,修復與京襄的關系,大概沒有
比彈劾、攻詰汪伯潛更為簡單、粗暴的途徑了吧?
當然,晉莊成對汪伯潛也絕沒有半點幸災樂禍。
他心里清楚,汪伯潛要是被眾起而攻之,他與寧慈就能逃得了被落井下石嗎?
早年為防止楚山觸手伸進南陽,他與寧慈出力最甚。
先帝在位時,胡楷等人就極力推動設立京襄路,他們當時不僅上書勸諫,甚至還不惜明里暗里鼓動數百南陽士紳趕來建鄴請愿。
他們怎么可能指望京襄得勢之后,將這些舊賬一筆勾銷?
“陛下身體略有小恙,要避風寒;早朝急務將奏章送上福寧宮,余者退散……”內侍省監鄭福通走進文德殿,與周鶴、汪伯潛、魏楚鈞及武威郡王趙翼耳語幾句,就宣告今日早朝提前解散,要大家不用等紹隆帝上殿了,有事留下來奏章,無事都先回去。
晉莊成心想陛下大概不想再聽群臣在殿中異口同聲恭賀楓沙湖勝捷吧?
他與寧慈對望一眼,也是默然無語與眾臣退出文德殿。
離開文德殿,晉莊成前往禮部坐堂卻是心煩意亂,見沒有什么要緊的差事要處置,午時就帶著晉龍泉等隨扈返回府宅。
從禮部出來,卻見一隊騎兵從南往北緩緩而行,引起沿街成百上千的民眾上前圍觀——晉莊成正要著人去看發生了什么事,卻有十數名民眾從他們身旁跑過去,一邊往前跑一邊不忘議論:
“靖勝侯還真是厲害,這才過了幾天,又有
大捷傳來!汪楊這些孫子,還真酒囊飯袋啊,要不是靖勝侯趕來相援,還真不知道局勢在汪楊這些奸賊手里會糜爛成什么樣子呢!朝中還真是要好好整肅一番呢。”
“別那么多廢話了,朝堂之事是我們屁民能議論的?那些虜兵頭顱是要直接送入宮中的,你再多喘口氣就看不到了!”
“虜兵頭顱有什么好看的,能比漢人多長一只眼,還是多長一個鼻子啊?”
民眾議論也完全不避諱身穿紫袍官服的晉莊成,甚至還有人刻意議論得更大聲,深怕晉莊成不知道他們對朝中那些酒囊飯袋的鄙視。
從銅陵進京獻首級的騎兵,由儀駕兵引領進城——看到儀駕兵在前面開道,晉莊成身為禮部侍郎也只能帶著隨扈退到一旁,很快就見二十余騎京襄甲卒騎著高頭大馬從他們眼前過去。
這些甲騎的馬鞍旁都系掛五六顆猙獰的虜兵頭顱,可能因為午時的天氣較為暖和,這些頭顱斷茬處還有些微的血跡滲出,叫人看了心口禁不住一陣陣發緊。
晉莊成負手恨道:
“這豎子哪里是覲獻首級,明明是赤裸裸威脅陛下啊!”
“晉大人何出此言啊?”
聽著有人在身后說話,晉莊成轉頭卻見是身穿便袍的王番,在王孔、鄭壽等家將的護隨下,就站在離他們不遠處圍觀進京獻首級的京襄甲騎,他們剛才竟然完全沒有察覺到。
晉莊成心里懊悔不已,又生怕因為這句
話,京襄接下來會將矛頭直接指向他,但看王番嚴厲的眼神,他心里也清楚這時候說什么轉寰的話不僅不會有什么用,甚至在陛下那里都得不到好。
晉莊成當下便繃著臉,也不斜眼瞅王番一眼,勢如水火帶著晉龍泉等人徑直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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