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敕海、徐憚、韓奇虎等人所率選鋒軍驍勇陸續抵達建鄴,進入河口貨棧臨時搭建的營地,馬嘶風嘯;鄭屠之前就吃了很多苦頭,這次稍慢一些,跟著大部隊趕回建鄴,到建鄴后也是敷了藥才勉強歇下,嘴里嚷嚷著要苦練騎射。
這一通折騰直到凌晨時分,龍藏浦河口才重新恢復靜寂。
凌晨時的蒼穹宛如深邃幽潭,一輪明月靜寂,浮云幾許。
徐懷休憩兩個時辰,披衣登上木臺,眺望院墻外暗沉的河水泛著粼粼波光,遠岸林影幢幢。
“這兩天將建鄴城外圍都搜索過一遍,并無特別值得注意的異常,或許鄭懷忠并沒有來到建鄴?”韓圭之前認定徐懷親自趕來建鄴,鄭懷忠必然入彀,但到現在并沒有發現蛛絲馬跡,禁不住信心有些動搖起來。
徐懷進福寧宮覲見,建繼帝就咽下最后一口氣駕崩,這要比韓圭之前預料的時間更為緊迫——大喪諸事議定之后,理應由嗣皇帝與諸大臣一起詔告天下,才能避免引起更大的混亂,大喪詔告之事并不能拖延太久。
徐懷在福寧宮當面拒絕胡楷的說項,更不要說與淮王府接洽,倘若鄭懷忠遲遲都不能現身,他們不但不能實現建繼帝的遺愿,還同樣會陷入孤立的困境之中。
這由不得韓圭不焦慮,他都不明白徐懷從福寧宮歸來,怎么還能安心入眠的。
也許自己終究還是缺了幾分閑庭信步的氣度與鎮定吧?
“耐心等到午時,佳客未至,我再進宮不遲。”徐懷袖手而立,任秋風吹亂鬢發,說道。
“要不我前去淮王府?”韓圭說道。
鄭懷忠遲遲不現身,等到他們最終“迫于形勢”不得不擁立淮王趙觀,到時候就太被動了。
韓圭想著先秘密前往淮王府,除了至少能爭取一些利益外,更主要還是化解可能的被動。
“……”徐懷搖了搖頭,說道,“鄭懷忠不可能不派人盯住淮王府的一草一木,說不定淮王府里早有人被鄭懷忠收買,我們不能打草驚蛇——這些年楚山經歷那么多風浪,有哪次不是險象還生,有多少千鈞一發,眼前這點算得了什么?你也去休息吧,莫要太累著自己……”
韓圭回到房中,將窗戶推開來,任月色泄露在磚地上。
和衣而臥,卻遲遲無法入眠,不知過去多久,韓圭聽著腳步聲響,探頭看去,卻見是張雄山走到廊前,忙問道:“張參軍,有什么情況?”
“韓先生還未睡啊,”張雄山說道,“有一艘舫船沿江西進,往河口這邊拐過來了……”
周景留在南蔡,此間的搜查及侍衛等事,都是張雄山、韓圭兩人直接負責。
他們有什么拿不淮的,也是找郭君判、王舉商議,這樣避免有什么風吹草動都直接驚擾到徐懷。
韓圭與張雄山走往前院望臺,看到月色下一艘舫船已經駛過河口往貨棧這邊而來——徐懷入住貨棧后,鑄鋒堂在碼頭外側放出數艘哨船作為警戒,與舫船相比要嬌小得多。
舫船過河口后就徑直往貨棧碼頭這邊駛來,當即就有兩艘哨船過去攔截、盤查,貨棧內外也相應的提高警戒起來。
張雄山、韓圭也是耐著性子,沒有急著著人去找徐懷稟報。
兩艘哨船盤查過后就示意放行,一艘哨船居前引領、數艘哨船尾隨其后往貨棧這邊駛來——引領哨船最先靠上碼頭,有人上岸疾步跑過來稟報:“淮東制置司錄事參軍趙范求見節帥……”
“先讓他們上岸來。”張雄山說道。
片晌后就見趙范有兩人攙扶、十數人簇擁下,往望臺這邊走過來。
趙范眼神不濟,望臺及左右護墻的火把不是特別密,圓月被淡云遮掩,變得朦朧,抬頭問道:“楚山哪位將軍在,淮東趙范來訪,還請徐侯不吝一見?”
張雄山朝韓圭擠擠眼,由他來應對。
“韓圭乃楚山行營記室參軍。趙先生前些天不是還在舞陽做客嗎,怎么又跟到建鄴來了?趙先生要見我家節帥,這時候黑燈瞎火的,我家節帥也早早睡下,你是叫我們通稟好呢,還是不通稟好呢?趙先生還是等天明再來吧……”韓圭手撐著望臺的木柵欄,探頭看過去,見趙范身側那人拿兜帽遮住頭臉,然而身形健碩,應是鄭懷忠無疑。
“為見徐侯一面,實在艱難,趙范也吃了不少辛苦,還勞煩韓郎君通稟一聲。”趙范說道。
韓圭假裝與張雄山商議一二,才派人趕去通稟徐懷、王舉、郭君判等人。
在得徐懷準許之后,韓圭使趙范將隨行人員都留在護墻外等候、接受監管,與張雄山領著趙范及拿兜帽遮住頭臉的鄭懷忠往徐懷住處走去。
徐懷站在廊前相候,看著鄭懷忠走進院中才將兜帽揭開,露出須發斑白的枯瘦臉容,負手問道:“溫國公深夜來訪是為何意?”
“深夜前來,只為一窺密詔真容,還請徐侯給些方便!”鄭懷忠眼神陰戾的盯住徐懷,聲音低沉的說道。
“請溫國公入室來飲茶。”
徐懷伸手請鄭懷忠入內坐于案后,將一封密詔取出,由韓圭轉交到鄭懷忠手里:
“……楚山可好?又是一年未見,甚是相念。雖說早知飲酒傷身,然襄陽即位以來,夙夜難寢,唯酒后可得酣睡一二,稍解疲乏,即便時常告誡自己,卻難戒禁,你在這事上斷不可學我。聞聽虜王遇刺之事,喜極樂極,召集群臣大宴,想著痛飲一番才加以節制,卻不想凌晨醉醒頭痛欲裂、嘔吐不止,四肢麻痹。唯恐惡疾難愈,而內憂外患未除,特寫此詔予你。皇子年幼、士臣頑固、將卒剛勇略缺,胡虜有如豺豹窺伺,我心憂也,而皇弟性疑寡……”
“沒了?”趙范坐于鄭懷忠之側,看到密詔寫到“皇弟性疑寡”之時就戛然而止,驚訝問道。
這是一封韓圭所摹寫的假詔,除了模仿建繼帝病危時凌亂筆跡及斷筆處的痕跡外,主要內容稍作修飾,最主要的還是將最后斷筆處“鄭氏”二字改成“皇弟性疑寡”……
趙范與鄭懷忠面面相覷半晌,他們之前十數天都在揣摩密詔里到底寫了什么,沒想到竟是一封沒有寫完的密詔。篳趣閣
然而細想這些天圍繞密詔發生的諸多微妙的細枝末節,他們也頓時覺得合理起來,并沒有起絲毫的疑心。
“密詔就是如此!”徐懷將韓圭收回的密詔藏入袖囊之中,說道,“徐某在楚山接到這封密詔,也很為難啊——陛下沒有將話說透,徐某匆匆趕到建鄴覲見陛下,卻沒能得到哪怕只言片語的訓誨,陛下就撒手人寰了。唉,徐某也不知要如何處置這封遺詔……”
“陛下生前不滿淮王,是眾所皆知的事情,密詔接下來未寫的那個字當是個“斷”無疑,陛下是說淮王性疑寡斷,非人君之選——圣意昭昭,這還不夠明顯嗎?”趙范說道。
“趙先生,話是這么說,徐某也更愿意相信趙先生的剖析,但問題是淮王會認嗎,問題這能說服得了群臣?”徐懷不緊不慢的問道。
“徐侯率這么多兵馬進京,不會就此作罷吧?”鄭懷忠瞅著徐懷的眼睛問道。
“路途不靖,我前次進京見駕,就差點折在匪寇手里,現在可不得仔細一些?”徐懷說道,“還請溫國公莫要多想……”
“徐侯,明人不說暗話,淮王登基,對楚山斷沒有半點好處,即便開頭會允諾些便宜,日后也必然會從楚山手里奪走,”
鄭懷忠聲音低沉道,
“朝中士臣對楚山向來猜忌,以往也是全靠陛下信任,徐侯才能在淮上獨攬軍政。淮王登基,且不論楚山與潛邸舊臣的前怨,楚山真能抵擋住朝中紛至沓來的讒言詆毀嗎?不錯,我與徐侯以往也談不上有多愉快,但我心里更很清楚,往后唯鄭氏與徐侯共掌國政,我那孫兒才能坐得穩皇位,不被那些掉書袋子的迂腐之輩所欺。何去何從,徐侯此時還需要猶豫嗎?”
“古往今來,過河拆橋者如過江之鯽,有時候說出來的話,是當不得憑證的……”韓圭坐在一旁,悠悠插了一句。
“大越定都于建鄴,兩荊乃大越西臂——徐侯若立皇子,國公爺必定助徐侯統掌兩荊及京西南路軍政;徐侯在朝中也可指揮兩名執政——這大概比空頭許諾,要實在得多吧?”趙范說道。
見趙范替鄭懷忠許下諾言,徐懷朝一旁陪坐的王舉、郭君判等人看過去。
王舉、郭君判他們是來當工具人的,沒有插話的任務,但這時候聽趙范替鄭家許下如此重諾,也是暗暗心驚,禁不住神色意動。
目前大越精華地區,一是江淮兩路、一是江東兩路、一是兩浙兩路、一是川峽三路、一是荊湖兩路外加襄陽、南陽及汝蔡兩州。
荊湖兩路加襄陽府、南陽及汝蔡兩州,總計十九州府百余縣,地處天下之中,即便開發程度還不及江淮、江東及兩浙六路,但政治、經濟以及戰略地位都要高過川峽三路。
“淮王要如何處置?”韓圭愣怔片晌,又問道。
“汪伯潛、楊茂彥乃投敵之臣,葛伯奕乃敗軍之將,淮王識人不明,依投敵之臣、敗軍之將,而迫使陛下分庭容忍,實屬不敬,當叫他居于宮室日日反省……”趙范說道。
“溫國公有此擔當,徐某卻是愿意附隨,”徐懷從袖囊中取出密詔,說道,“陛下遺詔在此,請溫國公持詔行事吧……”
“不不,”趙范搖頭說道,“這封遺詔還是不夠嚴謹,或許會引起不必要的猜疑與混亂,或許需要另擬一封說辭明確的密詔——此外,群臣皆知密詔是陛下送給徐侯的,也當由徐侯持詔頒告天下才能堵住悠悠之口啊!”
“趙先生,你說這話,是不是欺徐某太年幼無知了?”徐懷陡然間變了一個臉色,冷聲說道,“徐某矯寫密詔,還親自持假詔進宮公布于眾,將來溫國公不認賬,豈非所有的臟水,都由徐某一人承擔?”
“徐侯息怒,鄭某絕無此想……”鄭懷忠說道。
“徐侯要如何才能信任鄭公?”趙范問道。
群臣皆知遺詔是建繼帝授意交到徐懷手里的,除非徐懷出面公布密詔,換了別人持密詔登殿宣讀,怎么可能會得到承認?
還有一個就是他們必須考慮到淮王有可能會鋌而走險——淮王府在建鄴城里可是有三千精銳甲卒,誰敢在這個節骨眼上忽視。
建鄴駐軍以張辛、余珙等將為首,與楚山皆有淵源,更不要說建鄴駐軍的兵卒主要選拔于太原軍民,更是受惠徐懷至深——更何況徐懷作為持詔人,此次又公然率領精銳騎兵抵達建鄴,此時也唯有徐懷能壓制住淮王鋌而走險。
“鄭公留下字據,一一說明徐懷接下來所為皆為鄭公差遣,也請趙先生簽押作個見證——倘若他日鄭公毀諾,就不要怪徐懷將字據公布于世!”徐懷蹙著眉頭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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