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陋就簡,建繼帝御駕親征,留在舞陽督戰,也只是將原縣衙簡單收拾了一下作為行在。
狹小的衙堂眾人躋躋而坐,聽徐懷細說籌措開鑿石渠,為將陳州軍注意力吸引開,不惜犯險潛襲汴梁,乃是岳海樓對楚山的執念太深,最終才成汝潁之局。
建繼帝居長案而坐,感慨說道:
“居于案牘,總覺得勝仗應是唾手可得之事,但聽你娓娓道來,內中兇險如急流行舟,非百倍大膽心細之人難為啊……”
“行軍作戰,并沒有那么多的玄機,臣只知但有破釜沉舟之志,胡虜再兇頑也絕無可畏之處。當然,打仗沒有不死人的,但即便臣有所不幸,陛下有大越兆萬之民皆有殺敵驅胡之熱血,又何愁中原不復?臣從來不以己身安危為念,但凡有利社稷,有利大越,臣雖萬死而不辭,雖粉身碎骨而不改其志,”徐懷慨聲說道,“臣這話或許有些介直,但這確實是臣心里所想,在陛下面前不敢曲言。”
周鶴、高純年以及敬陪末座的鄭聰、趙范等人,聽徐懷重提破釜沉舟之議,臉色都有些難看,但內心也都有些忐忑不安。
他們都知道,建繼帝要是這時候挾汝潁大捷之威,清理朝堂、重議遷都之事,他們除了暫時順從其事,是沒有能力直接對抗的。
建繼帝見許蔚、文橫岳等人聽了徐懷這話后,神色振奮躍躍欲試,但周鶴、高純年等人神色淡漠發冷,心里只是微微一嘆,跟徐懷說道:
“是啊,大越兆萬之民皆有殺敵驅胡之志,何愁中原不復?朕身邊有你、張辛、楊麟、鄧珪以及鄭國公、高國公、唐國公等忠心耿耿的將帥統兵御虜,確實沒有什么不放心的了……”
見建繼帝并無公然貶斥鄭懷忠之意,周鶴、高純年、鄭聰、趙范等人臉色才稍稍好看一些。
“河洛數十萬民眾南下,就又多了數十萬張嘴嗷嗷待哺,然而除了荊襄南路湖寇肆虐,有進一步坐大的趨勢,江南東路、江南西路、兩浙路民亂奏報也是紛至沓來,我想著留在舞陽,與你君臣多飲幾頓酒,卻也沒有辦法逗留太久啊,”
建繼帝想著接下來還有一堆煩心事等著他去處理,即便是為汝潁大捷相慶之時,眉間也是掩不去淡淡的愁苦,說道,
“現在赤扈人在汝潁之間吃了大虧,又因為澧滍二水成功改道,虜兵暫時應該難以威脅淮上。高國公、顧國公據秦嶺之險,也打了幾場勝利,雖然不及汝潁之戰振奮人心,暫時也應該是遏制住虜兵的攻勢了。接下來啊,虜兵倘若滅我之心不改,應該會重點進攻淮南。我可能回襄陽待不了多久,就會去建鄴,到時候你要想見我,就要多走點路來建鄴了……”
聽建繼帝說起難以中斷遷都之事的苦衷,徐懷微微沉吟,又笑道:“或許也無需微臣車馬勞頓去建鄴覲見陛下,說不定都不需三五年,微臣就要奏請陛下御駕親征汴梁呢!”
“……”建繼帝哈哈大笑,說道,“我巴不得這日早早到來,好與眾卿一路飲酒北上。”
建繼帝接下來又談起對河洛、淮上等地軍務安排的設想。
倘若鄭懷忠能再堅持半年,沒有放棄潼關、平陸等城,此時攜汝潁會戰之威,將有極大的機會守住整個河洛地區,中原形勢也將大為改觀。
然而,現在這些已經遲了。
平陸、潼關甚至靈寶(函谷關)以及鞏縣等河洛北部的門戶城池皆失,即便鄭懷忠迫于朝廷嚴令,繼續率部堅守偃師、孟津、洛陽三城并沒有其他異心,在當前敵強我弱的形勢沒有得到真正逆轉之前,保住河洛的可能性也已經是甚微了。
雖說鄭懷忠父子抵御胡虜的意志不夠堅定,心思太多,但左右神武軍經過這兩三年高強度的血戰歷練,將卒得以淬煉。
這次,鄭聰、鄭江率部參與巨陵鎮一役,其部將卒也表現意志堅韌、作戰勇猛。
左右神衛軍也是大越當前不可或缺的軍事力量,沒有十足的把握,建繼帝也不希望看到左右神武軍遭受不必要的重創。
建繼帝雖然最終還是決定暫時放棄河洛,明面上也沒有要對鄭氏進行追責的意思,但一點都不加以懲戒,他自己都咽不下這口惡氣。
最初的計劃乃是鄭懷忠率部撤到南陽之后,以防御使、行營都統制兼知南陽府,負責以武關道聯絡藍田、盧氏等陜西東南部、河洛西南部的城寨,堅持與虜兵作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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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建繼帝此時決意會另派大臣出知南陽府,不再由鄭懷忠兼領。
鄭懷忠率部撤到南陽后,還將以南陽防御使、行營都統制執掌軍政,朝廷任命的南陽知府也將受他節制,但實際區別就大了。
到時候鄭懷忠僅直接統轄左右神武軍四萬正卒,倘若損兵折將后需要增補兵員,還需要由樞密院出面從州兵進行檢選,新的兵籍管理將隸屬于兵部;此外除了南陽府軍不再受鄭懷忠直接統轄外,鄭懷忠也不得繞開南陽府衙直接插手地方政務。
鄭懷忠實際是被取消掉藩帥、鎮帥的地位。
徐懷看鄭聰、趙范黑著臉坐在堂下卻無其他的反應,想必他們提前兩天到舞陽來,已經知道這一結果。
當前的形勢下,也不容鄭氏對此有何異議了。
楚山除了將防區擴大到整個淮上,還將繼續保持軍政半獨立的超然地位。
又因為汝潁大捷,實際收復蔡州全境,建繼帝決定將裁撤申州,將原屬申州的潢川、羅山、信陽、楚山、淮源等縣,皆并入蔡州——蔡州所轄諸域,要在原有的基礎上擴大一倍有余,唯一可惜的就是舞陽、上蔡、新蔡、遂平、汝南等縣的民眾,十不存一,幾成荒廢原野。
徐懷在楚山行營都統制的基礎上,還兼領蔡州防御使、蔡州知州,統攝軍政,楚山行營之下除了天雄軍將擴編三萬正卒外,蔡州另可編一萬五千府軍協助防御。
朝廷每年拔給楚山的糧秣,也將提高到三百萬貫錢糧。
這種實際地位的提升,當然要比封官賞爵更為實在、實惠。
汝潁大捷戰利品的分配,建繼帝在胡楷抵臨舞陽后也做出決策。
左右宣武軍主要職責乃是拱衛帝都、圣駕,隨后就將追隨建繼帝南下駐守新都建業,其傷亡撫恤以及賞功,自然是有朝廷負責;汝潁大捷所繳獲的物資、戰俘,左右宣武軍不參與分配,帶著也是累贅。
左右神武軍也即將撤往南陽休整,建繼帝也決定其賞功及糧秣拔給,由朝廷統一安排,也不是參與戰利品的分配。
鄭聰、趙范等人的臉色在這一刻更黑了。
楊麟后續要率部在伊水上游汝陽、嵩縣等地,依托伏牛山北麓的險峻山地牽制進占河洛的虜兵,作戰將異常艱苦。
而無論是此前守御鞏縣,還是這次參與汝潁會戰,左神衛軍都承受極大的傷亡,此時極需兵甲、戰馬以及大量青壯戰俘補充戰力。
胡楷作為左驍勝軍的實際創建者,還是希望從繳獲里拿出一批兵甲、戰馬及戰俘,分配給左驍勝軍,以便楊麟接下來率領左驍勝軍能更好的在伊水上游立足。
當然,汝潁大捷,楚山功勛最著,對劃出一部分戰利品給左驍勝軍,建繼帝還得征詢一下徐懷的意見。
“楊帥率部據守伊水,此仗所繳獲兵甲、戰馬,理當優先供楊帥挑選,徐懷怎么會有意見?”徐懷一口答應道。
所有的戰利品,除了兵甲、牲口數以萬計的海量物資外,還有逾五千匹戰馬、戰俘一萬六千余人及岳海樓從陳許等地強征過來的一萬五千余青壯民夫,目前都主要集中在襄城、召陵兩地。
在建繼帝、胡楷等人面前,徐懷也不打馬虎眼,直接建議將一千八百余契丹戰俘,由朝廷出面轉交給退守秦州的蕭林石,以換取朝廷緊缺的戰馬資源,加強左右宣武軍的騎兵戰力。
左驍勝軍接下來主要還是依托伏牛山北麓的險峻山地牽制敵軍,騎兵暫時沒有太大發揮的余地;秋冬還需要大量的精料喂養,會給后續往嵩縣輸運糧秣帶去極大的壓力。
此外,精銳騎兵的訓練也不是一時半會能成,徐懷主張給左驍勝軍分一千匹戰馬。
除此之外,所繳獲的物資里,左驍勝軍可以先挑選最精良的五千副鎧甲,戰俘也可以由左驍勝軍先挑選五六千健壯;能提供肉奶、耕種以及純粹用草料就能伺養的普通牲口,左驍勝軍也可以先挑選牛馬駱駝總計五千頭、羊兩萬只。
因為有相當一部分河洛民眾,就地撤入伏山牛北麓的山地之中,左驍勝軍退地汝陽、嵩縣不缺青壯民夫可以征用,卻是蔡州大部分田地都荒廢了,極缺勞動力,所俘虜的一萬五六千青壯民夫,徐懷就不打算給左驍勝軍了,想在蔡州就地安置下來。
總體來說,除了戰馬分配略吃些虧外,徐懷主張將差不多近三分之一的戰利品分配給左驍勝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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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預期所得要高,楊麟當然不會有什么不滿。
“臣罪不可恕,請殿下賜臣一死!”
雪花飄落,岳海樓與陰超、仲長卿、摩黎忽、蔣昭德、馮世兆等將走進院中,撲通跪在雪地之上,伏首請罪。
此仗陳州軍死傷兩萬余眾,還不算傷筋挫骨,但鄭州節度使蕭干生不見人、死不見尸,其部精兵悉數被滅,幾乎沒有一人逃歸,陰超所部主力也在官橋營被殲滅,算上跳水逃生的殘部加上留于許昌的一些后備兵馬,此時也就剩六七千人馬,比全軍覆滅也就稍微好看一些。
又因為汝潁慘敗,赤扈在河淮、河洛的部署都被打亂掉,不得不停下原計劃的冬季攻勢。
這樣的慘敗皆緣自他中了楚山的聲東擊西之計,屢屢判斷錯楚山軍的意圖,執意想在潁水之南攔截徐懷所致,岳海樓這幾日每想到這里,都恨不得找口井跳下去。
他也是無臉見二皇子,拖延數日才回到宛丘城來。
“你總算愿意過來見我了?”
兀魯烈身穿裘袍站在廊前,略顯削瘦的臉在寒風中顯得格外冷冽,聲音沙啞的問道。
“臣自知罪無容赦,遲幾日過來見殿下是為安排后事;此時罪臣在此,一切聽憑殿下處置!”岳海樓“砰砰砰”叩頭泣道。
兀魯烈揮了揮手,有些意興闌珊的說道:
“我赤扈一族在漠北草原早年不知道吃了多少敗仗,汗父少時甚至都不得不寄食他們檐下乞生,汗父也從來都沒有掩飾這點,還一直跟我們兄弟以及赤扈將帥說,吃了敗仗并不可恥,也不是什么罪不容赦的大罪,但絕不能因此喪失拿起戰刀的勇氣。我赤扈一族也從來都不會斬戰敗之將,只會斬怯戰畏戰之將。汝潁一戰前后始末,我已大體搞清楚了,此敗只能說明天下舍赤扈之外,并非沒有英雄人物,并不能算你們失職——都起來說話吧。”
“罪臣愧對殿下信任啊!”岳海樓哭泣道,“無臉面對殿下,請殿下許臣跪著聆聽訓示!”
“你們要樂意跪著,那就跪著吧。雖然你們沒有戰敗之責,但畢竟傷亡這么多將卒,你們跪著也能更清醒一些,”兀魯烈淡然說道,“說說看吧,汝潁之間往后你們打算怎么打?”
“秋冬枯水,然而澧滍二水北泄,猶淹至商水以西,然而今冬強攻召陵,使滍澧二水重歸汝河已不現實,明年春后,滍澧等水暴漲,會同潁河上游來水,潁水沿岸必然洪水滔天,”岳海樓慚愧之極的說道,“而鄭許陳潁之民原本就僅十存二三,經過此仗更是稀疏,罪臣實無善策以對,請殿下賜罪!”
“暫時無法從淮上南下,又不是什么丟人的事——沒有能力卻要硬著頭皮上,只會導致更慘烈的失敗,”兀魯兀說道,“你沒有拍胸脯急著說率兵去將召陵打下來,還不算糊涂!我已上奏王帳設立京西四州軍民總管府,統轄鄭許陳潁四州軍民事務,以木赤任總管府都元帥,率甘麻刺、兀良哈二部鎮守京西,以你為副都元帥、宣撫使統領漢軍,治理民事……”
“罪臣愧不敢受!”岳海樓叩頭道。
“沒有你討價還價的余地,”兀魯烈說道,“木赤元帥為赤扈大業南征北戰這些年,傷病纏身,原本想著過了這個冬天就回漠北,但是怕你管束不了甘麻敕、兀良哈二人,才留下來幫你坐鎮。不過,你們要體諒木赤元帥的辛苦,諸事都要考慮周詳,盡可能不要打擾到木赤元帥休養病體。滍澧二水入潁,短時間內已難改變,你們當謹守潁水以北,整頓防線,清剿匪軍,勿使汝潁之敗重演,也盡一切所能恢復農耕,儲備糧草……”
大軍南下,短短三四年間連陷河東、河西、陜西、河淮等地,戰事已經可以說是極其順利,汝潁之挫看似傷亡慘重,但放在整個伐越戰事之中,甚至可以說是微不足道的。
不過,戰事進行到一步,大軍在陜西也盡陷渭水沿岸的城池,南朝殘兵退居秦嶺地,契丹殘部西據秦州,而淮上又遭遇楚山軍這樣的強敵,以及這個冬天能成功拿下洛陽城再往南也將遇山川險阻,整個西線其實也是到了該緩一緩,鞏固勝利果實的時候了。
也唯有如此,才能為下一階段的戰事做好更充足的準備。
為此,也正式在鎮南宗王府及平燕宗王府之下,成立京西、河洛、河東、陜西、云朔及河北、燕薊、山東諸總管府,正式去梳理民政事務……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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