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似在這一刻凝滯……
仿佛有只無形的手狠狠捏住蕭干的喉管,令他喘不過氣來。
太快了,就一炷香的時間?
不,比一炷香更短,可能就比一盞茶稍久一些,他們的攔截騎隊就被三百楚山精銳連續兩次殺穿。
以致蕭恒像被剝光衣服一般,直接暴露在楚山精銳的兵鋒之前,身邊僅有十數侍衛以及人數相當的傳令信騎、令旗手、號鼓手。
在北岸戰場之上,云州騎并沒有遭受重創。
他們在北岸除了有十六隊完整的百人騎隊都還沒有投入戰斗外,被殺穿的五支百人隊騎傷亡也非常有限,可能加起來就五六十人被斬殺落馬。
然而楚山突騎連續突擊破陣太過迅速、迅猛,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在北岸的云州騎即便實力完好并無大損,但這一刻都有蕭恒所立的低矮草坡之外。
第一批被殺穿的三支百人騎隊,這時候除了少數人還堅持以弓弩咬住楚山騎的側后翼襲擾外,更多的退到四五百步外重新整頓隊形。
然而也正因為這三支百人騎隊被殺穿后,為保存實力往兩翼走避,實際在右翼戰場形成五六百步縱深的阻攔帶,迫使右翼五支百人騎隊想到進入戰場,不得不稍稍往外圍退卻,避免隊形被沖散、沖亂的同時,重新尋找新的行軍方向:
其中三隊人馬已經繞到渡口的正面,另兩隊人馬則想從更北側繞往蕭恒所立的草坡,以便更舒服的合圍楚山騎兵,但實際使得他們距離蕭恒所立的草坡更遠。
而左翼八支百人騎隊也完好無損,但他們最初是想趕到渡口的東側進行合圍鉗擊,此時才剛調整好進攻陣形;最近的一支百人騎隊,位于蕭恒所立的草坡東南三百步外。
還有兩支百人騎隊拉開的距離更遠,他們主要是防備楚山在附近的叢林、蘆葦蕩藏有伏兵殺出。
雖說距離草坡最近的那隊云州騎,或許只需要十幾二十個呼吸,就能馳到蕭恒身旁,但鋒芒畢露、已經發動沖刺的楚山騎兵距離更近,可能只需要三五個呼吸,就能馳上草坡,殺到蕭恒身前。
蕭干這一刻再也忍不住,朝天咆哮起來:“我兒快逃!”
他內心也有著將楊景臣所遣信使拉出來斬殺的沖動:
楊從宗、拔格之所以在龍津橋南側為楚山軍斬殺陣前,絕對是沒有預料到楚山精銳騎兵的突擊鑿穿如此兇猛、強悍。
他們絕對是毫無防備,就被楚山精銳直接鑿穿步騎陣列,使得進出狹窄的龍津橋在極短時間內就落入楚山精銳的控制之中,以致大量的精銳都沒有發揮出作用,就被封死退路。
一定是這樣!
然而楊景臣所遣信騎卻含糊其辭,說楊從宗、拔格率兩千精銳在龍津橋前與數倍賊眾惡戰多時,最終力戰身亡!
楊景臣欲為死者諱,不想別人看輕其子及雄州兵馬,蕭干能夠理解,但他媽壞大事啊。
他們聽信信使的話,看到三四百敵騎停于渡口前,以為這只是楚山派出的誘兵,必然另有伏兵藏于東北側,與御馬湖之間的某地。
這也是他們在左翼兵馬調整進攻陣形緩慢的緣故,主要也是畏懼東側、東北側可能會有伏兵殺出。
他們完全沒有想到楚山在附近并無伏兵,渡口處這三四百騎兵,就是楚山的殺手锏!
蕭干的心臟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的捏住,他眼睛死死盯住次子蕭恒立身的草坡——他幾乎感覺到矮坡荒草被風吹得搖動。
雖然剛才失禁叫喊出聲來,但他心里很清楚,遠在四千余步之外,又隔著滔滔蔡河,戰場上人馬沸騰,他的聲音根本傳不到恒兒的耳中。
他只能祈禱恒兒這一刻不要有絲毫爭強好勝的心思,不要有一絲的僥幸,以為能撐到左翼兵馬殺到。
那是沒用,左翼兵馬就算及時趕到,也根本沒有辦法相助突圍。
楚山騎兵突擊作戰太強悍,短時間內不論多少兵馬趕到,都沒有辦法將楚山騎陣沖散;當前的危機需要解除,需要蕭恒他自己當機立斷策馬走避。
只要蕭恒能保存性命,之后就有機會以絕對優勢的兵力,在外圍更為開闊的、長滿荒草的戰場之上,與楚山精銳反復糾纏,將其一點點放血、纏得精疲力盡,最終將其殲滅。
恒兒會在千鈞一發之際,做出正確的選擇嗎?
蕭恒立于草坡之上,他的主將大幡立于身后,被風刮得獵獵作響。
有那么一瞬間,他是畏懼了,滿腦子想著翻身上馬徑直往東逃去,逃到左翼諸隊騎兵之后應該就安全了。
三百楚山騎兵突擊速度太快了。
又或者說楚山騎兵的突擊速度并不快,至少戰馬的速度并沒有真正拉起來,所有的楚山將卒都只是驅馬小步快走,但問題是右翼接戰之后,楚山騎兵往前突進就沒有停滯過。
一瞬都沒有。
居首中年武將,一桿渾鐵槍兇猛無比,每一槍幾乎都有裂殺虎豹之威、蘊藏千鈞不敵之力;左右數名侍將皆擅槍槊,鋒刃寒芒在中年武將左右兩側綻放,無一刻或停,不僅使云州騎無一人能從正面相攔,更令兩翼射出的羽箭紛紛打落,無一箭能近中年武將之身。
蕭恒很快就意識到這中年武將,就是盛名遠播的涇州鐵槍王王舉。
不過,他當時并沒有心生畏懼,甚至還有按捺不住的興奮。
鄭州節度使府目前所搜羅到的情報,不管從哪個角度,王舉都是楚山僅次于徐懷,地位并不在徐武磧等人之下的二三號人物,而且成名極早。
初戰若能斬殺或活捉這樣的猛將,天下將有誰不識他蕭恒?
王舉雖然勇猛無雙,但蕭恒當時心里卻不以為意。
在戰場之上,即便人有萬夫不敵之勇,卻無法超越血肉之軀的極限,氣血很快就會被耗盡、榨干。
只要是人,沒有三頭六臂,再精良的鎧甲也不可能將全身遮擋得毫無破綻,令左右有如蝗群一般的箭雨找不到一絲破甲射入的空隙。
真正令蕭恒生畏的,是王舉身后三百甲騎密集、堅固得像水潑不進的堅壁,始終不緊不慢的緊隨前陣諸將往前推進;云州騎數度想從側翼發動突襲,切斷楚山騎陣,但都被輕松擊退。
這不僅令王舉等人完全無需擔憂側后方的威脅,而在云州騎正面無人敢從交鋒之后,王舉等人更是節約寶貴的氣力,以致可以毫無停頓的對第二波攔截的云州騎發起更為猛烈的突擊。
飛凌而至的斧刃,看了叫人心寒。
也許楚山突騎的挺進速度太過驚人,也許太過專注楚山突騎突進的細節,在蕭恒回過神來時,草坡右翼已經被徹底打穿了。
這時候王舉帶著重甲騎往兩翼突殺,而楚山百余輕騎則在一名比他還要年少的青年將領統領下,往他立身之草坡發起了突擊。
在大地上奔揚的馬蹄就像敲擊著密集的戰鼓,令人心驚神顫。
蕭恒下意識想縱身上馬逃走,他卻清晰看到那青年武將嘴角露出一抹輕蔑的笑,緊接著又看到那青年武將把手中長槊朝他斜指過來,似要與他單打獨斗。
蕭恒數年征戰建立的自信并沒有那么容易崩垮、瓦解,這一刻心中戰意與怒火狂涌而起。
再說了,統率數倍精銳騎兵,卻被楚山三百騎殺得狼奔豖突,他還有何自信再想著去立赫赫戰功?
還年輕氣勝的他,想想就無法容忍這樣的殘酷事實。
他環顧左右。
戰事剛進行不久,雖說被楚山突騎接連撕開兩道鋒線,但云州騎幾乎可以說是完好無損,此時還正從四面八方朝他立身之地聚攏過來。
距離他最近的一隊云州騎,可能僅需要十數二十息便至。
難道他與身旁十數名身披堅甲、歷經百戰、刀槍皆擅的朔州健銳,連十幾個呼吸都支撐不住嗎?
“有膽下馬來戰!”蕭恒持槍而立,驚天動地一般發出一聲咆哮,邀戰的同時,也令全身氣血沸騰起來。
對武者而言,步戰更能將一身精絕戰技淋漓盡致的展現出來。
蕭恒身旁的侍衛,皆是百里挑一的武勇健銳,瞬間八九人一組,組成兩道錐形陣,拱衛蕭恒側前翼,目的就是支撐到左右云州騎馳至——
他們甚至已經清晰聽到身后云州騎奔騰的馬蹄聲。
“夠膽!徐某今日便成全了你!”徐懷將馬戰長槊尾桿拍斷,改馬槊為步槊,飛身下馬之際,手掌重擊馬頸,迫使戰馬往右側疾馳;而他身形落地,毫無停滯,錯步而進,一桿步槊在他手里如蛟龍一般,直接殺入敵陣。
兩名云州健銳持刀盾橫步殺出,盾舉身前,戰刀在半空中劃出兩道弧光,往怒刺過來的步槊斬去。
他們手中的戰刀幾乎同一時間,與兩尺五寸長、攢刺過來的鋒利槊刃交擊。
正常說來,他們兩人合擊,應當能將步槊長刃壓下,他們隨后可以錯步上前,順勢刀鋒反斬,將來人突擊之勢擋住。
但就見著槊刃像水波一般微微抖晃一下,巨力如山崩海嘯涌來,竟在瞬時將他們兩柄戰刀反打格開、握持不住。
然而槊刃攢刺之勢并沒有因此有一丁點停滯。
下一刻,鋒利槊刃像暴漲出一截,在一人反應過來之前,將盾牌打落,槊刃斜撩,一道寒光從其頷下抹過,帶出一道血線。
徐懷無視另一人眼中的驚駭之色,身椎旋擰,橫步錯身,步槊瞬時一收,繼而錯身以更為兇猛的奔雷之勢往左手刺出。
左手一名云州悍卒正夾擊過來,槍桿剛要往徐懷左腋刺出,槍刃如蛇信子微顫,可見也是一名使槍好手,卻怔然看到天馬行空般轉向朝他胸口刺來的鋒利槊刃,速度快得令他如覺時間停滯。
悍卒右臂所攢勁力只是下意識的推動槍刃刺出,便覺胸口劇痛,而他手中刺出的槍刃,只是貼著徐懷后腰而過,落到空處。
烏敕海率眾縱馬突擊的速度,并不比徐懷稍慢,但他們沒有下馬步戰,也沒有緊貼著徐懷身側往前突擊,而是往外側以更快的速度稍稍拉出兩道斜弧,同時各舉槊槍往蕭恒兩側的云州武卒怒刺而去。
他們如此做,一方面是將徐懷身前敵眾更多的牽制過去,還重要的還是負責攔截從東側疾馳來救蕭恒的百余云州騎。
蕭恒若被斬殺草坡之上,誰都清楚節度使蕭干會暴怒到何等地步,遷怒之下不知道多少人頭落地,絕無僥幸之理。
從外側疾馳來救的云州騎,這時候哪里敢有一絲的懈怠?紛紛將胯下戰馬催迫到極速,疾馳之中已經有不少迫不及待的立起,舉弓紛紛朝已經殺身蕭恒身前的徐懷射去。
徐懷平端步槊,余光瞅著漏射過來幾支羽箭,錯身避開,眼睛盯著蕭恒:“楚山莽虎徐懷在此,蕭小將軍是束手就擒,還是以頭顱獻我?”
“……徐懷!”蕭恒震驚盯著眼前青甲武將,被凌厲氣勢壓得幾乎喘不過氣,待要張嘴說話,卻見徐懷神色又是一肅,聽他說道:“或許你先接我九勢伏蟒槍再說……”
未待蕭恒有所反應,徐懷手中步槊便于錯步而進之際平端刺出。
徐懷這一刺是那樣的平平無奇,蕭恒以槍術自詡,即便內心再震驚,但自幼苦練的直覺反應,還是令他以最快的速度橫步抖槍,往如巨蟒吐信一般的槊刃反打過去,然而未等槍刃纏上,槊刃錯鋒再刺。
平平無奇的二段刺。
蕭恒手中長槍也如巨蟒纏動,甚至槍桿之中內蘊反擊崩刺之勁力,就等著徐懷朔刃有一絲停滯出現。
第二段攢刺去勢未盡,鋒寒槊刃瞬間分出三道寒光,快如流星往他胸口罩來。
這一刻蕭恒如目視深淵,汗毛炸立,身形暴起后挫以避鋒刃,但就在他落地欲錯身將手中長槍崩刺而出,再以刀勢化作長槍抽劈以斷徐懷后續注定會連綿不絕的狂刺之際,突然覺得手里勁力俱失,長槍在手里軟綿綿刺出無力。
蕭恒下意識低頭看了一眼,奪命槊刃已經收回,但已在他的胸甲留下一個血洞,血涌如泉。
這世間真有人能將七段勁力蓄于步槊之中?
自己竟然都沒有看見槊刃第七下是如何刺中胸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