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水城西黑石溝,據殘破村寨而建的數座營壘分布于低矮的平崗之間。
黃昏,日頭已沉入西山之下,紅彤的云霞還肆意涂抹澄澈的青空。
天地間已有幾分暮意。
一隊三四十人規模的騎兵在曠野間緩緩行進。
曾經富庶的汝潁平原已經不再見往日的人丁繁盛。
雖然大部分民眾迫于戰爭的威脅,背井離鄉南下,也就這一兩年的時間,但大自然的恢復力是驚人的。
曾經的田野,早已經長滿半人高的野草、灌木,禾稻棉麻等作物,幾不可見;溪河畔的一座座遺棄的村寨人去寨空之后,也以難以想象的速度快速破敗下來,屋舍要么被縱火燒毀,要么被翠綠繁盛的草藤所覆蓋,成兔雀狐獐繁衍之地。
令人觸目驚心的,還是荒草灌木間,那不時能到見的一具具嚴重腐爛的尸體,有些已露出森然白骨。
以往在汝潁地區極為罕見的禿鷲,卻不時從頭頂青空飛過,像蒼穹之上抹不去的一點點斑跡,偶爾一聲嘶啞的唳鳴刺耳。
“又是一隊騎兵過去!今天都過去幾隊騎兵了?”
三名斥候蹲在遠處灌木叢里,注視著遠方在被野草埋沒的野徑上緩行的騎兵,看有些松垮的隊列以及鎧甲刀弓,應是偽楚騎兵無疑。
不過,一般斥候不會在某個地點停留太長的時間,但這三人還要負責測理附近的地形,在此已經連續潛伏好幾天了。
然而就在這條從商水前往黑石溝的必經之路旁,他們已經看到有超過一千騎兵,分散前往黑石溝,數量比他們想象中要多得多。
當然不是說偽楚在商水縣境內連一千騎兵都湊不出來。
問題是岳海樓兼領許、陳、潁三州節度使,其主力兵馬分駐許昌、宛丘、汝陰、淮川等城。
位于商水縣西部的黑石溝,僅僅是岳海樓其部盯防楚山在小雀崗動靜的一座預防性營壘。
岳海樓已經往黑石溝方向派遣兩千步卒,雖說不是不可以繼續往黑石溝增派兵馬,但在岳海樓麾下,步兵規模遠遠多過騎兵,除非想著從正面發動進攻,要不然岳海樓沒有必要超比例往黑石溝調派騎兵。
而這上千騎兵還是分散往黑石溝開拔,尋常斥侯不會在靠近敵營的某個地點滯留太久,倘若只是單獨遭遇其中一路,都還以為偽楚軍在黑石溝與商水縣城之間的騎兵斥候呢。
現在明顯是敵軍通過分散行進的方式,有意掩藏往黑石溝的兵馬調動規模。
這叫三人多少覺得有些不正常。
三人蹲在草叢深處小聲商議片刻,其中一人悄然往騎兵行經的小徑靠近過去,以便近距離觀察這些騎兵。
當然,這么近的距離,倘若不意弄出什么動靜驚動敵人,根本是沒有機會逃走的;因此一人冒險往前潛行,另外兩人往側邊更深處潛藏以防不測。
騎兵沒有發現潛藏在草叢中的斥候,很快就從小徑通過而去。
暮色越發深重,三名斥候在一條小溪畔會合。
“狗日的,過去的這些騎兵都是韃子!”
潛往近前審視敵騎的那名斥侯,伸手抹了一下臉,緩緩震驚的心緒,低聲叫道,
“要不是走到近處,我們都要看走眼了!越亭、奇虎,我們即刻分頭趕往大營通稟此事。這兩天過去的偽楚騎兵,應該都是赤扈人所扮,他們有可能會對小雀崗北岸的營地發動強襲——”
暮色深重,騎兵馳入營柵之中。
大部分赤扈騎兵還是適應不了河淮炎熱的夏季。
即便此時都已經快入秋了,天氣轉涼,遠沒有盛署時那么酷熱,但穿著南朝厚重的鎧甲、兵服,身體叫汗漬浸透了一層又一層,渾身的不自在。
一路行來,還忍耐著,等進入營帳,一個個跳下馬來,就迫不及待要將袍甲解開。
摩黎忽翻身下馬,眼神嚴厲的朝身后掃去,制止身后兵卒將袍甲解開,看到岳海樓、仲長卿從大帳走出來,沒有嚴厲的訓斥什么,便朝大帳方向走去。
倘若徐懷在黑石溝看到這一幕,也會大吃一驚。
偽楚軍在黑石溝公開加秘密調動的,僅三千多兵馬,約占汴西南楚軍總兵力的二十分之一,但岳海樓作為汴西南楚軍主帥、赤扈副萬戶、實際擔當汴西南楚軍監軍的摩黎忽與大將仲長卿竟然都已秘密抵達黑石溝。
“楚山在小雀崗到底在搞什么鬼?”摩黎忽低聲問道。
“目前還不清楚!”岳海樓將摩黎忽迎進大帳,說道,“但自徐懷接替劉衍,同時兼領淮上東西兩翼防衛之后,其往舞陽方向集結這么大規模的兵馬,一定有大蹊蹺!”
劉衍其部南調建鄴,舞陽、葉縣等地劃入楚山行營,以及徐懷將行轅遷入葉縣,這都不是什么秘密——襄陽那邊有什么詔函令諭,也必然是要跟徐懷作為楚山行營兵馬都總管的行轅聯系。
徐懷親自葉縣坐鎮之后,舞陽方向,楚山大將殷鵬除了率部鎮守舞陽城外,還在舞陽東北滍水汝水兩岸建造前哨營壘,駐以百余兵卒,監視舞陽以東、襄城以東的動靜,在岳海樓的眼里,這一切并沒有什么異常。
從鄭懷忠其部撤離平陸,退守黃河南岸之后,曾與鄭懷忠共事多年、對其秉性極為熟悉的岳海樓,絕不難猜到鄭懷忠這是要放棄河洛。
而從劉衍其部南調建鄴,徐懷以楚山行營兼領淮上東西兩翼防務等事結合到一起,岳海樓也不難猜到建繼帝有可能要將新都從襄陽遷往建鄴。
而只要鄭懷忠棄守河洛,到時候無論是蕭干或曹師雄奉命坐鎮河洛,除了清剿河洛殘軍之外,接下來最為重要的任務,就是從伏牛山與嵩山之間的通道西出汝州,從西面進攻淮上。
換作以往,岳海樓想著曹師雄或蕭干,入冬之后有可能從汝州西出進攻葉縣、舞陽,他不會想著湊過來插一腳。
問題是今年春后,楚山于鐵幕山以南、石門嶺以東圍出十數里方圓的大湖,高懸明溪河兩岸之上,陳州兵馬入冬后直接進攻楚山、青衣嶺、石門嶺一線已無可能,難道要從淮川渡過淮河,奪光山、潢川等地之后,再對羅山、信陽發動攻勢?
從楚山在東翼的部署,確有放棄光山、潢川之意,楚山必要時甚至有可能放棄羅山,而退守在九里關外側新筑的城池及信陽城。
問題是淮河冰封期很短,而將石炭碾碎鋪到冰層上會加速融化,楚山甚至有可能在羅山以東人為制造冰汛,在沒有從正面重創楚山兵馬之前,岳海樓又怎敢渡過淮河,擊其側翼?
然而曹師雄或蕭干在今年冬季進占河洛之后,鎮南宗王府必然會要求陳州兵馬配合曹師雄或蕭干部進攻淮上,岳海樓又豈能頓兵不出?
岳海樓思來想去,覺得最為穩妥的策略,就是他們也進攻淮上防線的西翼。
為了達成這個目的,岳海樓特定請摩黎忽前往太原去見二皇子。
除了要將他所判斷的形勢變化通過摩黎忽之嘴上稟外,就是請求形勢真如他所判斷,得以率部進攻舞陽,與進攻葉縣的曹師雄或蕭干部齊頭并進,先殺入南陽,之后再考慮收拾楚山殘部的問題。
在此期間,岳海樓也一直暗中騰籠換鳥、偷梁換柱。
除了進一步抽空在汝水右岸的駐兵,將真陽、上蔡、新蔡、確山等城置于半放棄的狀態之外,還將東翼更多的精銳兵馬騰換出來,秘密集結到宛丘、商水等以便對舞陽發起進攻的城寨之中休整。
這一切都是為方便隨時能一舉進逼舞陽城下,以最快速度切斷舞陽與楚山其他城寨的聯絡,從而使舞陽城成為他岳海樓的囊中之物。
面對徐懷及楚山眾人,岳海樓自然不敢貪多,他就想著冬季攻勢里能拿下舞陽城便可,也正是如此,岳海樓對舞陽附近的動靜格外關切,親自挑選斥候,先行混入舞陽附近隱匿山野的流民之中,以便楚山在招募流民時能近距離打探消息。
以鄭懷忠南撤及建繼帝南遷建鄴為前提,徐懷兼領舞陽、葉縣防御,楚山在舞陽東北的小雀崗建立前哨防壘,乃至派兵馬進駐召陵殘城,岳海樓都不覺得意外。
畢竟河洛民眾要從汝州借道南下南陽、襄陽,僅以襄城保護其側翼,還是太單薄了一些,需要楚山在襄城以東補一手防御。
然而過去一個月時間里,岳海樓所遣密間刺探到楚山暗中往舞陽輸入的人馬、物資比預想中多出太多了。
雖說郭君判兼知召陵縣,率部進駐召陵,招募流民修繕城墻,但這些并沒能將岳海樓的注意力轉移開。
他已經注意到楚山在小雀崗的部署非同尋常,他不僅與仲長卿秘密抵達黑石溝,甚至緊急派人趕往太原去見摩黎忽及二皇子,請摩黎忽速歸。
畢竟駐于宛丘等地的五千騎兵,唯有摩黎忽才能調動。
摩黎忽一方面匆匆趕回宛丘,一方面授令一部分騎兵聽從岳海樓的調動,直到這時趕到黑石溝與岳海樓、仲長卿會合,卻沒有想到他們二人還是沒有搞清楚楚山的具體意圖。
“徐懷到底想干什么,我們都不清楚,要如何應對?”摩黎忽焦急的問道。
“不管徐懷搞這些部署,意欲何為,但我們不想黃羊湖之事重演,一定要搶在其成勢之前,將其北岸據點拔掉!”岳海樓堅定的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