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堂前眾人喜氣洋洋,頗有“一人得道、雞犬皆得升天”之志,言語間又不加克制的貶低楚山,晉龍泉覺得又好笑又悲涼。
晉龍泉在泌陽城作為縣尉司都將,比平民百姓要耀武揚威多了,但在唐州、泌陽官吏群體里,地位只能說是微末。
他的眼界聞識,看上去并不比在座大多都在州縣任吏或經營各種生意的眾人強出多少。
不過,唐天德只要有機會到泌陽來,都會暗中與他接觸一番,互通消息,他今日又在驛舍與鄭屠細細談了大半晌辰時,晉龍泉還是很清楚當前的形勢是何等的惡劣,眼下只是難得的喘息之際罷了——在軍事上占據絕對優勢的赤扈兵馬,目前正全力攻占河東、河北未陷的城池,意圖先徹底控制住黃河以北的地域。
晉龍泉沒有等晉家長孫晉玉柱醒來,說他這就去找知縣程倫英、縣尉朱通請辭,等將手里諸事交待出去,就隨時可以陪晉玉柱動身趕往襄陽。
走出榆錢巷,便是泌陽城東大街。
街巷間難民不多,秩序尚好。
這主要是汴梁淪陷之后,景王以京西、陜西、河東兵馬大元帥的名義,勒令許蔡唐鄧等地城池緊閉城門,要盡一切力量疏導難民南下,而不是任其肆意涌入南陽及北部的城池之中,給這些城池帶去不可估量的負擔。
沿途諸州縣即便組織賑濟,也都是在城外設粥場。
反應及時,泌陽城內目前還沒有受到戰事太直接的劇烈沖擊,但晉龍泉作為縣尉司八都將之一,會負責城外粥場的治安秩序,也很清楚每天有多少難民背井離鄉倉皇南逃。
州衙前停著數輛馬車,數名家丁正將數只木箱抬入車中,晉龍泉對這些人的面孔都不陌生,知道他們乃是知州董成身邊的家丁。
看到這一幕,晉龍泉忍不住想:襄陽知府寧慈已經到泌陽,原知州董成這是要動身前往襄陽待命?
董成作為原樞密院蔡鋌的嫡系,于桐柏山匪亂后期赴任唐州。
兩次北征伐燕皆遭慘敗,劉世中、蔡元攸等人戰死,作為聯兵伐燕的主要推動者樞密院蔡鋌下獄問罪,蔡系在朝中的將吏也隨之分崩離析,或流或貶。
不過,第二次聯后伐燕潰敗后,赤扈人隨即南侵河東、河北,朝廷無意也沒有精力對諸路監司的蔡系官員進行清洗。
董成在唐州僥幸逃過株連,直到唐、鄧兩州并置南陽府。
南陽府作為襄陽藩屏,董成受諸多條件限制,是不足以坐鎮南陽的,也許調往襄陽一輩子任個閑差,是他最好的宿命。
景王在襄陽登基,襄陽便成新都,原襄陽知府寧慈雖說不足以坐鎮新都,但他歷任知鄧州、京西南路轉運副使、知襄陽府等職,身為士臣,又熟悉地方事務,卻可以說是南陽知府的不二人選。
只是晉龍泉不知道寧慈已經悄然到泌陽就任了。
晉龍泉心想他作為縣尉司都將,寧慈到泌陽他都沒有聽到一點風聲,也是真夠悄無聲息的,暗感可能就是這一兩天的事情,難怪昨天夜里見到知縣程倫英大衙堂上愁眉不展,大概是擔憂董成走后,原唐州州縣官員會不會受到沖擊吧?
晉龍泉沒有機會接觸寧慈其人,但在赤扈人第一次南侵時,寧慈代表監司坐鎮泌陽,部署泌陽、方城等地的防御,其人對楚山眾人心存芥蒂,一直有意加以防范等事,晉龍泉也有所聽聞,只是不知道傳聞是真是假。
想到這里,晉龍泉這越發感到調晉莊成到襄陽,使他在晉莊成身邊有機會隨時了解士臣群體對楚山的好惡,確實極有必要。
要不然,士臣在襄陽還占據絕對的主導力量,與楚山關系密切的人物,又被有意無意的排斥在外,是很難搞清楚周鶴、高純年這些以士臣自居的人物,到底有沒有在幕后對楚山動什么手腳心思。
“晉都頭,你這大半天跑去哪里了,縣尊到處找你呢?”
晉龍泉回到縣尉司,還沒等他在公廨坐下歇一口氣,便有一名青衣衙役跑過來找他,急切拽著他就往縣衙大堂走去。
縣尉司作為縣衙的組成部分,跟縣衙大堂挨著,晉龍泉不知道程倫英有何事繞過縣尉朱通直接找他,走進衙堂,看程倫英坐在大案后翻閱案牘,上前稟問道:“縣尊有何事相喚?”
“龍泉啊,你坐下說話,”
程倫英放下手中文牘,示意晉龍泉坐下說話,也不繞什么彎子,說道,
“雖然還沒有正式張榜公布,但寧府君昨日已到泌陽正式上任了。當下形勢危惡,南陽又承擔起屏護襄陽之責,除了都行營司所轄的禁旅精銳會駐守諸城外,南陽廂軍鄉兵也需要進行整頓操訓。寧府君昨日找我,有意薦我到兵馬都監司任事,但我一人孤木難支,對府司將吏也不甚熟悉,卻不知你是否有意到兵馬都監司歷練……”
周鶴、高純年、顧蕃等人目前還是希望襄陽附近的州縣地方兵馬,盡可能由士臣直接掌握。
程倫英作為泌陽知縣,在士臣之中資歷算不得多深厚,桐柏山匪亂期間他的表現甚至都談不上多優秀,但恰是桐柏山匪亂,叫程倫英對營伍編訓、城寨防御以及行軍作戰等事頗為熟悉。
襄陽外圍的州縣地方兵馬整頓,以南陽府軍為重中之重,而這事一定要委以士臣,還真找不到幾個比程倫英更合適的人選了。
這也非寧慈舉薦程倫英,乃是周鶴、高純年、顧蕃等人商議出來的結果。
寧慈知南陽府,兼領兵馬都監,而程倫英以兵曹參軍事,具體負責府兵馬都監司的事務。
這對程倫英談不上多好的選擇,畢竟泌陽乃是南陽府治所在,他繼續留任泌陽知縣,絕對不比兵曹參軍事差的——南陽府軍在整訓后,戰斗力或許能更強、組織更嚴密,但寧慈作為知府及兵馬都監,是當然的主帥,程倫英只是具體的經辦人員,在他之后還會有諸將統領兵馬。
不過,程倫英考慮一夜,決定還是以大局為重,接受任命。
只是程倫英也清楚他治理營伍的能力有限,縣尉朱通比他還要不如。
晉龍泉作為剿平桐柏山匪亂的實際參與者,才是他想著提拔進府兵馬都監司(南陽府軍)作為助手的最佳人選。
晉龍泉微微一怔,說道:“多謝縣尊抬愛,但晉氏老四晉莊成剛調入襄陽任元帥府從事中郎,寫信過來希望我到襄陽能幫他打點雜務,我已經答應下來。”
“啊,你要直接請辭去襄陽?”程倫英微微一怔,有些意外的看著晉龍泉。
程倫英當然已經從寧慈嘴中聽說晉莊成調任襄陽的事,而他想著起用晉龍泉,也有些倚仗晉氏、討好晉莊成的心思。
他卻沒想到晉龍泉竟然要直接辭去差遣,到晉莊成身邊打點雜務。
晉莊成或許前途無量,但問題是,作為晉氏族人,晉龍泉這時候不應該借助晉莊成的庇護,在仕途上有所突破嗎?
怎么會選擇到晉莊成身邊任事?
晉莊成再前途無量,即便將來有躋身執政之列的可能,但只要沒有開衙建府之權,就沒有資格直接舉薦身軍的幕僚、私吏任官。
在這一點上,徐懷看似官職不顯,卻能自行舉薦任命楚山行營以及申州地方的將吏,實際上相當于在申州擁有開衙建府之權;而追隨徐懷的嫡系親信,這次也基本都獲得官身。
程倫英還想著以晉龍泉的資歷,先隨他在府兵馬都監司任事一兩年,然后在當下特殊時期,放到某縣任縣尉、典吏或巡檢使,也就自然而然完成從吏到官的轉變。
“嗯,正準備這一兩天就找縣尊請辭呢。”晉龍泉語氣肯定的說道。
“……”程倫英雖然感到意外,但他也不會與極可能成為襄陽新貴的晉莊成爭人,稍作沉吟,問晉龍泉,“你到晉郎君身邊,應該更有大用,只是可惜南陽又失大將。對了,你覺得仲和這人如何?”
“……”晉龍泉沉吟著,覺得程倫英這個問題有點難以回答。
仲和作為仲氏上房獨存下來的獨子,桐柏山匪亂期間,為雪族滅家亡之仇,率領仲氏殘族子弟追隨徐懷抵抗匪寇,表現極為突出,甚至不在唐盤、徐心庵等人之下。
在桐柏山匪亂結束之后,仲和卻并沒有與徐懷等人一道追隨王稟北上,而是選擇留在桐柏山埋頭苦讀,一心想通過科舉踏入仕途,也順利通過州試。
奈何胡虜南侵,去年本該進行的貢試停廢,仲和的心愿自然落空。
仲和也因此與楚山眾人越走越遠,楚山置縣后,心理落差極大的仲和最終選擇離開桐柏山,居于泌陽。
程倫英要重整地方兵馬,仲和絕對是合適的人選,但晉龍泉此時很清楚程倫英的顧忌是什么。
那就是仲和與楚山到底切割得徹不徹底。
且不管程倫英他個人對楚山的觀感如何,他自己心里都應該很清楚,包括新任南陽知府寧慈在內,士臣群體是不希望新整編的南陽府軍,跟楚山有什么瓜葛的。
晉龍泉嘛,很早就跟楚山切割了。
晉莊成調入襄陽得以重用,在寧慈、程倫英等人眼里,晉龍泉更沒有跟楚山牽扯不清的可能,所以說程倫英的第一選擇是晉龍泉,而非他人。
程倫英在這個問題上請教晉龍泉,除了相信晉龍泉不會替楚山謀算外,他身邊對仲和了解、熟悉的人也極為有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