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五百里路程,驛傳換馬不換人,興許晝夜便至;精銳騎兵晝夜兼程,或許僅需兩三日;精銳步甲強行軍可能也僅需要四五日工夫,但對于忍饑挨餓大半年、身體虛弱到風吹便倒的太原軍民,卻是一段難言漫長、近似跨越天塹的路途。
先從石硯谷南下,抵達汾河位于呂梁山腹地的峽谷流段,渡過汾河轉折往西進入嵐州樓煩縣境內。
此時赤扈從恢河、蒼頭河征調集結的援兵已經進入嵐州,徐懷他們只能從煩樓縣南部的山地,沿著深峽險谷折往西南,在呂梁山以西、管涔山以南的峁塬谷壑間緩慢前行。
一路上,徐懷除了派遣兵馬提前堵住敵騎有可能滲透進來的各處口子外,同時也盡一切可能派出前鋒兵馬逢山開路、遇澗搭橋,為太原軍民后續通過降低難度、提供便利,同時保證大批牲口能駝運大量的補給,在山間跟隨大部隊緩緩而行。
太原軍民在呂梁山間一邊休整一邊行軍,直到二月上旬,才抵達管涔山西南角的黃河岸邊。
此時的黃河仿佛一段曲折的千里白綬,系于點綴著積雪的渾黃天地之間。
太原軍民抵達黃河岸邊,悲喜交加,無數人跪在岸邊長聲痛泣,徐懷與王舉、徐武磧等人勒馬駐足峁塬之上,眺望左右丘塬,心情卻無半點輕松。
他們過赤堅嶺渡過北川河,就進入汾州境內。
這時候地勢往南、往北、往西,地形都要比身后呂梁山主脈平緩得多,往南便是汾州離石縣境內,呂梁山南麓有驛道通往溫泉縣,再往東南則進入晉州境內;沿汾水西岸南下則是關中門戶河津、蒲坂兩城。
這時候信息也已經通暢起來,能與府州、蒲州的信騎互通消息。
因此徐懷也已了解到河淮此時的大體局勢。
赤扈主力于天宣八年十二月中旬便全部渡過黃河,兵分兩路合圍汴梁,而其時汴梁城即便還有逾十萬兵馬駐守,形勢卻是一片混亂。
在此之前十一月初,赤扈主力其時雖然沒有渡河,當時黃河還沒有冰封,但赤扈人于沿岸搜集數百艘舟船,使兩三萬前鋒騎兵先分批渡過黃河,進襲汴水、蔡水沿岸。
漕運自始至終都沒有得到恢復,而之前可憐的陸路運輸也隨之中斷。
汴梁城普通民眾缺糧已久,十萬駐軍以及朝中百官及皇城諸多耗用,卻也由此斷絕,待赤扈主力兵臨城下,駐軍毫無斗志,廟堂上下更是一團混亂。
天宣帝以及王戚庸之輩,沒有想著勵精圖治,起用朝中尚存的主戰派將帥堅守城池待援,也沒有膽量趁河淮虜兵尚下、舉朝南遷,卻將最后守住汴梁的希望,寄托在一個自稱法力無力、能調遣六丁六甲神兵助戰的江湖術士身上。
汴梁城最后的守御,甚至都沒有充分動員京畿尚存的十萬守軍,而是聽從江湖術士的鬼話,煞有介事的從汴梁民眾里找尋七千七百名陽年陽月出生的丁壯,作為六丁六甲神兵負責守城。
在這種荒謬得簡直可笑的防御部署下,巍峨的汴梁城一擊即破,滿朝文武、皇子皇孫、十萬守軍以及近百萬民眾幾乎是毫無抵抗的淪為赤扈人的階下之囚。
由于遠比想象更為輕松的奪下汴梁,京畿附近又沒有足夠威懾力的兵馬存在,赤扈主力除從鄭州往西進攻、擴張,再次近臨虎牢關外,還有余力重新回到黃河北岸,一路以魏州為核心,攻略河北南部的城池,一路增援絳州,沿汾水往蒲坂、河津、平陸等城進逼而去。
也就是說,徐懷他們雖然斬獲突襲太原的大捷,但于大局絲毫無補,大越還是無可避免的滑向搖搖欲墜的崩潰邊緣。
當然,徐懷現在對河淮局勢的細節了解還很有限,正派周景、燕小乙率人馬先行火速潛往鄭州、鄢陵等地刺探情報,但他膠即便有著再樂觀的心態,這時候也難以輕松起來。
顧繼安在進入離石縣境內已經先返回府州,而喬繼恩也帶著許蔚、錢擇瑞等人,在楊祁業率部護送先趕往蒲坂參見景王。
徐懷作為一軍之主將,卻沒有辦法拋下兵馬先行,他與文橫岳以及徐武磧、王舉、蕭燕菡等人統領兵馬,繼續護送太原軍民從汾州繼續西撤。
平陸城南便是茅津渡,乃是渡河南入洛陽的要津;蒲坂、河津據黃河東岸,乃是關中門戶,西渡黃河便是關中渭水平原。
任何一座城池失陷,對洛陽、關陜的形勢牽涉都是翻天覆地的。
因此,太原軍民渡過黃河,進入延州境內并不能停下來休整,更不要說就地安置了;他們抵達延州之后,還得繼續馬不停蹄的南下。
看著千里冰封的黃河就在眼前,太原軍民只要渡過河,就相對安全起來,但徐懷心頭卻又怎么可能會輕松?
這時候有百余騎從南面馳來,通過楚山騎外圍的斥候封鎖,沿著黃河西岸的土埂路繼續北上。
徐懷猜測應是景王從蒲坂、河津所遣信使,與文橫岳、徐武磧、王舉、蕭燕菡等人策馬馳下山崗,迎接過去。
徐懷他們策馬馳下山崗,卻見朱沆在鄭壽所率侍衛的簇擁下,沿著黃河西岸的土埂路快馬加鞭趕來。
朱沆、鄭壽等人卻是無羨,但身后不少侍衛騎兵都渾身浴血,想必在他們北上的途中遭遇到虜兵了。
“你們從哪里趕來,怎么會遭遇到虜兵?”徐懷與文橫岳忙迎過去,待朱沆他們下馬來,關切的問道。
“我們從河津北上,虜兵主力都還在汾水西岸,以為貼著呂梁山的外緣走,不會有什么危險,沒想到路途還是遭遇到一股虜兵斥候。好在鄭壽他們拼殺甚力,很快就擺脫糾纏,只是折損了四五名好手!”朱沆心有余悸的說道。
赤扈第一次南侵已經過去一年多時間了,雖然大越整體軍事實力并沒有提到明顯的提升,河東、河北等地也失陷得更為徹底,但到底還是有少量精銳在經歷血腥戰事之后快速成長起來了。
鄭壽率少量騎兵護送朱沆北上,即便途中遭遇小股虜兵斥候,也不至于像當初景王趙湍出汴梁那般狼狽。
著史琥領鄭壽等人前往營地清理創口、休息,他與文橫岳、徐武磧、王舉、蕭燕菡、陳子簫,圍著朱沆了解河洛最新的勢態。
“……汴梁失陷之前,官家傳旨正式冊封殿下為京西、關陜、河東諸路兵馬大元帥,兵馬大元帥府臨時設于蒲坂;鄭懷忠、高峻陽分別擔任河洛行營兵馬都總管、關陜行營兵馬都總管,皆受殿下節制,喬大官、許府君抵達蒲坂之后,殿下也有意下令府州軍馬及契丹人馬南下,以實延州、河津等地的守御,”朱沆說道,“我此次北上,一來見你,二來要前往府州,督促府州兵馬、契丹部眾盡快南下!你這邊要是可以,殿下希望你能盡快率部南下,前往河津、蒲坂會合!”
“顧繼遷已經決定南遷,顧繼安返回府州就是督促此事,相信他們已經派出使者前往蒲坂去見殿下,應該是從河西借道,與你們錯過去了。你們沒有必要再走這一遭,”徐懷說道,“明日太原軍民基本都能渡過黃河,我們到時候就直接動身南下,前往河津、蒲坂見殿下!”
照道理來說,汴梁失陷,朱沆、錢尚端、鄭懷忠等人就應該直接擁立景王,但拖延近一個月,顯然是景王還有種種顧及沒有應允。
顧氏作為奔襲太原作戰的主要參與者,形勢都已經到這一步了,又有景王作為諸路兵馬大元帥所頒下的軍令,府州軍民南撤不會有什么變卦。
而麟府路僅轄三縣七八萬民眾,兩個月前就籌備南撤事宜,與早就恢復游牧傳統的契丹殘族一并南下,不會有什么難度,那顏木赤在嵐州集結不少兵馬,但暫時還無法威脅到府州軍及契丹殘族。
所以朱沆沒有必要再專程走一趟,派人將景王的手諭送往府州即可。
當下最緊要的還是擁立之事,哪怕正式的擁立可以延后,但諸多細節問題,現在就必需考慮、籌備起來。
更關鍵的,從大局考慮,徐懷趕往蒲坂,要力勸景王前往襄陽登基。
以襄陽為新都,一方面能更好的指揮江淮、河洛、關陜的兵馬建立新的防線抵御赤扈人,另一方面能更好的聯絡、節制荊湖、江淮、江南、兩浙,取其財賦以養軍馬。
同時魯王率魏州兵馬撤入青州、齊州,景王也需要趕在魯王之前,爭取淮南、江南、兩浙諸路勢力的支持,而不是叫他們被魯王一系拉攏過去。
當然,汴梁失陷,現在能調動的抵御兵馬主要掌握在景王、魯王手中,彼此還不能窩里斗,叫赤扈人漁翁得利。
不過,如何叫魯王接受景王登基這一事實,成為新朝的一部分,也是極其考驗這邊的政治手段。
徐懷慣以統兵,不喜歡這時候就陷入勾心斗角的內部斗爭中去。
他要去蒲坂見景王,自然要將朱沆也拉回去,由朱沆負責參與這些大事的討論,他多少能清凈一些,也能盡快趕回楚山整備兵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