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雄軍兩千四百名俘虜皆在此地,燕菡從絳州歸來,我便在這時獨設營地,使之開鑿山道,以通河濱灘地……”
從柏林峁會過面,宿了一夜,蕭林石次日一早便與徐懷從柏林峁北行,眾人勒馬停在一座東西向的長塬之上,蕭林石指向下方的山谷,給徐懷看內中的情形。
長塬下的山谷也極為狹長,從東面的眾多峁丘間延伸過來,其間錯落有致的扎下兩三百頂帳蓬;兩千多名俘虜這時候正以小隊為單位,在山谷、半山谷開鑿道路往西延伸。
四周的峁塬上駐扎著看押的契丹武卒。
徐懷他們勒馬停在高處,可以將左右盡收眼底。
狹長山谷的西端,隔著一道低嶺就是黃河東岸了,而在下游約兩里許的對岸,有一條溪澗從西岸的群山之間蜿蜒而出,匯入黃河之中,兩三里寬的溪口較為開闊。
此地大約是黃河這一流段最適宜開僻新渡口的地點。
蕭林石將兩千多天雄軍俘虜集中于此充當筑路勞役,至少可以對內部聲稱是為緊急時撤入西岸做準備;他們得預備著形勢緊迫時顧氏卻不打開偏頭砦通道放他們往南遷移。
“燕菡郡主歸來之前,蕭帥就下令給天雄軍俘虜恢復正常伙食,燕菡郡主回來后,除了將一些瘦弱不堪的牲口宰殺補充肉食外,還解除武吏與兵卒隔離,以都隊為單位在此勞作——現在發還兵甲,基本上就能上陣了。”陳子簫介紹俘虜營的情況。
契丹殘族十萬余眾龜縮西山這么小的區域,普通族眾都過得極為艱苦,之前對待侵入云朔的俘虜肯定不可能會有什么善待,給點糟糠之食,驅使之勞役,不在兩三年虐待死,就已經算是相當客氣的了。
然而陳子簫、蕭燕菡返歸西山之后,蕭林石就下令善待這些俘虜,其實就是要休養他們的身體;解除軍將、武吏與普通俘卒的隔離,差不多就恢復正常的編制了。
而這些又都是老卒老將,身體恢復過來,再將兵械鎧甲發放下去,當然可以直接拉上戰場。
“雖說景王、鄭懷忠或許都得入天下英雄之列,你們所謀擁立之事也能成,形勢未嘗沒有轉機,但契丹就剩這么點丁口,而族中怨恨南朝兩次征伐乃落井下石者猶多,我這時候沒有辦法使族人參戰,只能將天雄軍這些將卒還你……”蕭林石有些落寞的說道。
徐懷卻是能理解蕭林石此時的落寞。
蕭林石天縱其才,但生不逢時。
這二三十年來正逢契丹窮途末路,赤扈人又如旭日般崛起,蕭林石再大的能耐,在重重掣肘之下,也難挽契丹之將傾。
而此時他要守護契丹最后這點殘族,諸事唯小翼不夠,所有的算謀、手腕以及畢生所學都只能消磨于這荒山禿嶺之間,還要強行將心里所有的不甘以及雄心壯志摁住,怎么可能不郁郁寡歡?
徐懷沉吟片晌,說道:
“朝中君臣昏聵,不識唇亡齒寒之危,朝三暮四,兩次相伐害契丹甚多,然而此時諸多秘辛不能悉數道出,蕭帥麾下諸將對大越朝堂不信任,這是必然的。不過,我相信他們大多數人心里其實很清楚,大越若滅,黨項降服,契丹西向是沒有出路的。是否可以,契丹不出兵卒,但使武將統領這些兵馬東擊太原?”
此時能為大越征戰的精銳兵馬,還是太少了。
徐懷還是想著盡可能去彌合兩次北征伐燕所造成的割裂,使契丹殘部能真正為守關陜而戰,而不是將來單單從關陜劃出一塊區域給他們棲身。
而蕭林石倘若派出契丹武將統領天雄軍俘卒參與對太原的突襲,這要比他將兩千多天雄軍俘卒帶回府州城,對顧氏的促進會更大。
顧氏為何猶豫、曖昧,說白了不就是看到在赤扈人的強大攻勢,大越有亡國滅族之危,而顧氏根基于這片土地數百年,大部分族人倘若不愿意南遷(南遷也未必看到期待),顧繼遷能棄之而去?
然而河東失陷,朝野一片混亂,西軍怯敵畏戰,赤扈人進河淮如入無人之地,他們就這點人馬卻獨守關陜的突出部,能經得起幾番折騰?
他們實際跟蕭林石一樣,為存宗族不得不小翼行事。
契丹這次倘若遣武將領軍參戰,顧氏看到與契丹殘族真正聯合起來的可能,看到顧氏與契丹殘族放棄府州、退守黃河西岸能夠相互倚持,或者共同將府州作為關陜蕃屏進行守御,當然會少去很多的顧忌。
“大哥,撒魯合、石海他們有太多的顧忌,我愿為將!”蕭燕菡說道。
“蕭帥,我愿助郡主統兵!”陳子簫說道。
徐懷有句話說得沒錯,大越既滅、黨項降服,他們率領殘族往西走,要走多遠才能脫赤扈人的勢力范圍?
而一路西向,與那么多的草原部族又怎么可能沒有紛爭?
大越朝堂是那樣的不堪,但此時有擁立之謀,還是有希望在江淮形成與赤扈人對峙的局面。他們倘若想爭得一席之地立身,此時怎么可能置身事外?
“……”蕭林石下定決心道,“燕菡、韓倫他們愿為南朝而戰,想必石海、撒魯合他們也不會阻攔……”
在柏林峁與蕭林石見過面,徐懷即刻帶著蕭燕菡、陳子簫趕回府州,商議他們率領天雄軍俘卒參戰一事。
“郡主真愿率天雄軍俘卒一同奔襲太原?”顧繼遷難以想象徐懷走這一趟,能有這么大的成果,坐在幾案后前傾著身子,盯住身穿戎裝、英氣逼人的蕭燕菡問道。
“大哥使我過來,說過顧使君倘若有疑慮,我們也可以將天雄軍俘卒悉數交給府州統領……”蕭燕菡說道。
“不不,我不是這個意思……”顧繼遷連忙擺手說道。
府州就這么多點人口,耕種的又是貧瘠之地,養不了多少兵馬,再說府州真要擴充兵員,大可從苦寒的關陜之地招募,不缺這兩千人。
府州直面嵐州、朔州之敵,又琢磨不透契丹殘族的意向,顧氏近一年來才更有如覆薄冰的危機感。
相比較接收天雄軍兩千多俘卒,顧氏更迫切的是看到契丹殘部明確的敵我立場,而是此時敵我不明的曖昧,又在臥榻之側,實在令人寢食難安。
“天雄軍這些兵卒被俘兩三年,郡主倉促領之,能有一戰之力?”顧繼安有些疑惑的問道。
無論是大越對待契丹戰俘,還是契丹對待他們這邊的戰俘,不直接斬首就算厚道的,通常都是充當苦役,干最累的體力活,拿糟糠之食充饑,兩三年時間身體基本上都會拖垮掉。
很難想象天雄軍兩千多俘卒這些倉促組織起來,還由契丹武將負責統領,能有什么戰斗力。
“南越兩次伐燕,蕭帥都遣人送書朝中,言唇亡齒寒之理;大同一戰,蕭帥雖然迫不得已出手擊潰天雄軍,但對俘卒素來優待,充當苦役也甚是寬松,不短糧食,”陳子簫說道,“當然,顧使君倘若能從府州選一些天雄軍舊吏,助我們統領這些人馬,那就再好不過了!”
“好,蕭帥但有要求,府州能做的,怎可能不從?”顧繼遷一口答應道。
徐懷從府州南撤時,解忠也與劉衍、陳淵以及顧繼遷長子顧琮率部南下,最后補入京畿禁軍。
朱潤、雷騰二將當時想留在府州,但府州這點地盤養不了那么多的人馬,最終調到延麟路為將。
不過,當時還是有很多天雄軍的將卒以及嵐州舊吏選擇留在府州。
從中挑選一些人過去,不僅能協助契丹武將更好的統領天雄軍俘卒,府州這邊也能更好、更準確的掌握這支人馬的動向。
倘若將來契丹有什么異動,有這些人在,契丹就很難驅使天雄軍俘卒對府州不利。
當然,這也從另一方面表現出契丹人的誠意。
顧繼遷怎么可能不愿?
“顧使君既然沒有意見,那我即刻就寫一封秘函送往蒲坂,將這支人馬暫列入宣武軍編制,請殿下上奏朝廷,委屈燕菡郡主暫列宣武軍第三將都虞侯……”徐懷說道。
“理應如此!”顧繼遷出于自身的考慮,還是希望能早早定下名份,將契丹殘族徹底綁上他們的戰車來,著人拿來筆墨,他表示要以麟府路兵馬都總管的名義手書密函,送往鄭懷忠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