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懷在青衣嶺歇了一晚,第二天起早走北嶺棧道趕回淮源。
沿途險道新辟,還有幾處懸崖棧道才剛剛動工,需要繞走更遠、更陡峭的小徑,徐懷他們腳力算是極強的,趕在天色微明時出發,也是臨黃昏才趕到淮源對面。
此時淮水浮橋正在緊張建設之中。
淮源位于桐柏山脈的中心,匯聚山澗溪河,淮河到這里流量已然不小,但兩岸地勢南緩北陡,給浮橋搭設增添很多的困難。
南岸地勢低平,河灘上造七八丈長的石壩,就能將水面與岸堤上的道路連接起來,但北嶺臨近淮水處地形狹迫,北嶺棧道的起點與水面差不多有將近五丈高的落差,就需要用條石砌建一條近三十丈長的石壩坡道連接,才能保持合適的坡度,方便車馬通行。
然后再在南北石壩之間,用數十艘舟船環環相扣的連接起來,橫置水面之上再鋪設棧板,浮橋才能最終建成。
而淮水上游因為礁石密布、地形錯落,不利行舟,但夏秋雨季的徑流量又大,水勢的沖擊力不弱。
這時候僅僅依靠與兩岸石壩相接的鐵鏈,還沒有辦法將浮橋主體穩住,還需要在河道中的礁石上開鑿洞眼,連接鐵鏈來穩固浮橋。
這時候北岸石壩坡道才將建造地清理出來,也是肩挑背扛的,將開采出來的上萬塊條石運了過來,要趕在雨季來臨之前,將石壩坡道建成。
柳瓊兒、蘇老棠、程益、徐武坤、徐武良、鄭屠、荻娘等人站在南岸石壩上相迎,看著徐懷與徐武江、王舉等人在北岸耽擱了好一會兒,才下到河灘上,乘臨時的渡船到南岸來,知道他也是極關心浮橋的建設情況。
眾人迎過來,主持工房的蘇老常感慨道:“我們南歸,手里有五十余萬貫財貨,還以為極其闊綽了,誰能想僅眼前這座浮橋,最終建成就需要用掉四萬余貫錢糧——真正用起錢來,才知道多大的數目都不夠我們這么造的!”
“你們現在都知道有些事是不得不為了?”徐懷笑道。
天色將暮,南北兩岸的工地還有數百青壯勞力正馬不停蹄的勞作中。
倘若年初就投入這么大的役力,北岸這條石壩坡道不要說已經建成了,但也不至于僅準備好部分石料……
說到底還是蘇老常、程益他們起初內心深處以為形勢不會那么嚴峻、急迫,之前對浮橋及淮源青衣嶺棧道的投入有所不足,一部分精力主要投在其他方面。
桐柏山里處處都要花錢,他們南歸所攜帶的財貨又是有定數的,桐柏山里的青壯勞力又有限,所以各種工造之事的安排,就有先后次序。
雖說徐懷他一直以來都將淮源青衣嶺道的修筑視為重中之重,在離開桐柏山北上之前,他也叮囑蘇老常他們,要將精力優先傾斜到淮源青衣嶺道的修建上,但很顯然他離開之后,蘇老常他們還是對他的話打了折扣。
徐懷也無意責怪他們。
他是倒果為因,對形勢認識非常清醒,但其他人都在局中,形勢再惡劣,都難免會有一絲僥幸的想法。
反正現在證明了一切他才是最牛逼的。
蘇老常他們看到徐懷也是汗顏苦笑,說道:“真未曾想朝廷會如此軟弱,不敢以刀槍相對,竟奢望野獸飽食一頓后離去不會再來!可笑之極啊!”
桐柏山眾人也恰恰是在得知天宣帝在王戚庸、汪伯潛等人慫恿下決意求和之后,才真正認識到經營桐柏山的重要性。
天色將晚,徐懷也不在渡船碼頭前與眾人寒暄,介紹過王華、王章等人,就直接往淮源城里走去。
從匪禍中平復下來的淮源城,此時一副世外桃源的模樣,并沒有受河淮戰事多少影響,甚至避戰禍南逃的難民,也由青衣嶺大營、周橋驛寨、石門嶺寨直接接收,然后安置到山里各處村寨、工場,沒有涌到淮源城來。
新置楚山縣主簿司、戶房、工房等,主要都是蘇老常、程益、徐武良等人負責,徐懷也是回到淮源城中,坐到接風洗塵宴席之上,才有機會詳細的了解四月之前淮源的工造、財賦以及流民收編等事。
雖說與淮源這邊一直保持信件聯系,但之前軍務忙碌,徐懷也沒有精力去關心這些。
胡楷坐鎮蔡州,轄管節制京南蔡、許、汝、陳四州,基本保證境內未受虜兵大侵,同時虜兵的重心在汴梁以西的鄭州、滎陽、虎牢以及黃河北岸的孟、衛等州。
所以對從京畿南逃避禍的難民而言,并沒有迫切南逃的心思,主要滯留在陳、蔡等地,期待虜兵有朝一日撤走,他們能重歸家園。
有一部分民眾家園破碎,屋舍都被縱火燒毀,沒有田宅牽掛,也主要經方城、泌陽南下,又或者渡過淮河往東南地區遷徙。
桐柏山的地理位置,注定在接受難民上面很是尷尬。
蘇老常他們在過去兩三個月里,拖家帶口總計接收八千多難民,青壯也就三千多點人。
蘇老常他們以為形勢沒有那么迫切,對淮源青衣嶺道的建設,錢糧及人力投入都有所不足,卻很是花費一番氣力開辟坡地山田。
以前桐柏山里的山寨勢力多,又多踞險地。
這個“險”,主要還是指進出山寨勢力范圍的地形險峻,易守難攻,但不意味著山寨勢力范圍之內,就沒有溪谷緩坡可以開墾。
這些地方之前為山寨勢力占據,附近村民要么入伙為寇,過上打家劫舍的生活,要么逃亡出去。
前兩年匪患根除干凈了,但山里青壯勞動力又損失太厲害,僅有少量民眾自發性的進入這些地方,還遠未得到充分開墾。
新置楚山縣,蘇老常、程益直接將這十幾處山寨納入管治,有組織的將人口遷入,撥給口糧、農具、耕牛,組造屋舍村寨、開墾糧田,以旱地為主,桐柏山縣在過去兩個月里,快速新增了近兩萬畝糧田。
整個桐柏山都不到三十畝旱地,兩個月能新增兩萬畝糧田,已經是不小的數字。
不過,現在桐柏山里容易開墾的土地,基本上都開墾完了,剩下的都是硬骨頭。
另一方面,要對現有的旱地進行改造,主要就是在流量不大、地形穩固的溪河修造一座座溢流壩,將水位抬高,以利兩岸的田地灌溉;甚至還要修造架空的水槽,將水源引流到原先溉溉不到的山坡谷地之中。
這些投入都非常大。
不過,眾人此時都能意識到“求和”所帶來的短暫“和平”,會很快被赤扈人的再次南侵所擊碎,而赤扈人再次南侵的兵鋒,也將倍加鋒利,到時候京南四州難以自保,赤扈鐵騎的兵鋒將直抵大復山、金頂山一線。
河淮地區已然殘破,等赤扈人再次南侵,眾人也能夠預見到桐柏山兩翼的淮南西道、京西南路,糧食都會隨著新的戰事暴發緊缺起來。
同時赤扈人的騎兵機動性極強,江淮地區又沒有能在平川地區跟他們爭鋒,在赤扈人再次南侵之時,桐柏山與兩翼光、壽、唐、鄧等地的聯系也將因為赤扈騎兵的襲擾變得脆弱,使糧食輸入變得艱難起來。
桐柏山除了需要提前儲備一批糧食,但更重要的還是進一步提高自身糧食總產量。
楚山大營滿編五千士卒,工造諸事直轄役工也超過五千人了,再加上六千余匹戰馬需要補充一定的精料,僅這幾項,每年就需要消耗二十萬石糧食。
而倘若他們什么都不做,從民間所能征買到的糧食大概僅有六七萬石,缺口非常的大。
這還是桐柏山宗族勢力屢屢被打壓翻不了,沒有誰有能力或者有膽量囤糧,要不然,能從缺地少田的桐柏山額外擠出兩萬石糧食就謝天謝地了。
“考慮到秋后,難民潮才會真正涌及楚山,我們對糧食缺口的預估,要放到更大,僅靠現有的儲備及增產,是根本不夠的,”徐懷了解到當前山里的屯墾情況,蹙著眉頭說道,“而赤扈人的兵鋒一旦波及淮河北岸,并不需要多少兵馬,就能限制光州、唐州往山里輸運糧食,我們現在需要在從歇山馬往南開辟山道,接入隨州!”
桐柏山談不上天險,山嶺谷壑之間還是分布無數險僻野徑。
從鹿臺大寨往南,經歇馬山往隨州境內,其實也是有通道的。
這些通道平時只有獵戶藥農走,或山盜強賊藏匿流串,潘成虎當年就從歇馬山逃到隨州藏匿,但這些通道真正能供三五百人軍卒或每天能保證上千石糧秣等物資通過,就還得投入大量的錢糧、人力,將窄徑拓寬、在裂谷上架橋,在懸崖鑿洞架設棧板……
“這恐怕等不到入秋,我們手里的錢糧都要耗盡啊!”蘇老常苦笑道。
“都用掉,一個銅子都不要留!”徐懷說道,“赤扈人再次南下,朝廷不改募兵制,我們自己直接帶人馬去襄陽府討錢糧!”
現在朝廷對楚山大營只認兩千五百名步甲正卒,以此數拔付糧草錢餉,兩千五百鄉兵的耗用,由楚山縣自籌,可免除楚山縣的賦稅上繳——靠桐柏山內部的產出以及憑朝廷令旨從唐州、鄧州所撥來的糧餉,遠遠不足五千士卒、五千役工的消耗,更不要說近乎瘋狂的工造諸事。
徐懷他們之前是拿在朔州所得的大量節余補充不足。
這點節余快速消耗光之后,就算諸多工造停下來,僅供養人馬的缺口也還是極大,他們自己想辦法解決不了,當然就要逼著京西南路乃至荊湖北路、荊湖南路分攤相應的錢糧。
徐懷對形勢變化有清醒的預測,要蘇老常他們不用擔心之后的事情。
他們現在要優先保證通道。
要不然的話,京西南路到時候答應供給這部分錢糧,卻沒有辦法運進來,才叫傻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