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說心里有諸多疑惑,但岳海樓還是第一時間遵照帥帳令旨,下令諸部與城中殘軍脫離接觸,從北城門撤出鄭州城,回到羊塘坳大營,準備開拔事宜。
為防止下面將卒心里滋生怨恨,岳海樓回到大營,便令典簿將這一路劫掠來、歸于他名下的金銀財貨,先拿出來作為賞銀分放下去。
赤扈人對降附軍極其嚴苛,甚至可以說是殘暴,這需要厚賞,才能在相當程度上消彌將卒內心的怨忿。
赤扈人在擴張過程中,動輒屠城,除了震懾、動搖反抗勢力的抵抗意志,將反抗勢力從肉體上進行消滅外,還有一個極重要的原因,就是縱兵大劫、肆意屠戮,作為苛嚴治軍的一種補償。
因此赤扈人除了本族精銳外,色目諸部降附軍亦能殘暴征戰,根源就在這里。
現在應州漢軍拖著疲憊不堪的身體,付過上千人的傷亡,好不容易將鄭州北城門攻陷,只要將城中的殘軍消滅掉,便能徹底痛快放縱的在城中燒殺劫掠四五日,突然間接到調令,要他們即刻拔營西進去打虎牢關,倘若不及時進行彌補,岳海樓都擔心下面兵卒要鬧事。
即便如此,岳海樓也是親自驅馬到各營隊視看,安撫那些滿腹牢騷的士卒。
兵卒歸營,夜食,收拾行裝,準備火把等夜行之物,再將帳蓬拆下來捆綁到馬背上,都需要時間,六千多人馬能趕在凌晨時分拔營出發,就已經算快的。
岳海樓拖著疲憊身體回到大帳,坐火盆前從懷里掏出一副描寫在羊皮上輿圖,細細看起來。
雖然降附軍南下主要就是被驅使來攻城拔寨,但岳海樓所部在規模已經超過十萬人眾的降附軍之中已經算不了什么。
岳海樓也不清楚南下后,他們會被指派到哪個方向作戰。
同時他也不想引起赤扈人的誤解,自從得二皇子、鎮南宗王兀魯烈允許組建部曲,他就將這些年到最后關頭都不棄相隨的百余嫡系都收攏回來,用來收編、重建應州漢軍及伐燕軍潰卒。
他此時對外界的消息渠道,主要來自赤扈軍中的通報。
南下后,雖然苦戰、硬戰不多,但小規模的戰斗,一場接一場,幾乎沒有一日或停,岳海樓戎馬倥傯之余,也沒有太多精力去研究所負責戰場之外的局勢變化。
不過,攻打鄭州,繼而揮師西進,奪取滎陽、虎牢、鞏縣、偃師等地的意義,岳海樓還是清楚的,甚至他對二皇子、鎮南宗王兀魯烈也是如此建議的。
大越禁軍雖說武備廢馳,汴梁及京畿地區也有一百多年沒有經歷戰事,但為了拱衛京畿及京師安全,即便在“將兵制”實施之后近三四十年間,京畿禁軍每隔兩三年都將一批老弱殘卒淘汰到廂軍編制里去,然后從各地禁廂軍檢閱健銳補充進來。
同時朝中也比較注重從邊州選將先吏,彌補京畿禁軍將領缺乏實戰經驗的不足。
就岳海樓所說,京畿禁軍還有一批像楊麟、韓時良這般從西軍出身的優秀將領,并非都是鼠雀之輩。
赤扈大軍第一次南下河淮,沒有充分的準備,河東、河北大部分城池都還沒有攻下,就直接強攻有十數萬京畿禁軍嚴防死守的汴梁城,顯然是不明智的。
第一次南下,所謀求的應該最大限度的對河淮地區進行破壞,重創大越持續作戰的軍事潛力;至少要確保大越再無能力增援河東、河北,以便接下來兩三年間,赤扈能徹底吞食太行山兩麓的廣闊地域。
要達成這一目的,赤扈大軍這一次在河淮之間滯留的時間越久越好,也就要盡可能的封堵、拖延西軍東進。
最理想的方案,當然是分兵奪下潼關,或在潼關前填以重兵,將西軍勤王兵馬擋在潼關以西,這樣赤扈鐵騎則能將秦嶺與伏牛山之間的洛陽,將黃河北岸的汾河盆地都從容不迫的蹂躪一遍。
次之也是要奪下滎陽、虎牢、鞏縣、偃師等城,將嵩山北麓的通道封堵死。
雖說西軍勤王兵馬進入洛陽之后,理論上可以嵩山與伏牛山之間的峽谷東進,但二三月份河淮地區天氣回暖,大地消融,兼之春雨連綿不絕,平原上田陌之間的道路都會變得泥濘不堪,更何況山嶺谷壑之間的狹窄山道?
只要將嵩山北麓的通道封住,差不多能令西軍援師主力三月底之前,無法進入河淮地區。
而這段時間,足以令赤扈大軍在鄭州北搭設一座浮橋,溝通黃河兩岸,到時候倘若仍然不能陷汴梁,也可能走浮橋從容撤走,以待來年。
岳海樓不知道他給二皇子鎮南宗王兀魯烈提的建議,有多少被赤扈王帳接受,又或者說是他的想法與赤扈王帳的戰略選擇不謀而合,此時進入河淮地區的赤扈兵馬,在三皇子鎮東宗王旭魯翰的統領,很顯然就是照著這一戰略在進行。
岳海樓沒想到的,西進封嵩山北麓通道的作戰任務,會直接落到他們的頭上。
他更沒有想到的是,徐懷有可能早已經窺破赤扈大軍的核心戰略,提前在鞏縣落子,還正從蔡州調援軍,試圖穿越嵩山去加強鞏縣的防御。
“岳將軍,你叫我們?”仲長卿、高祥忠二人揭開簾子,走進大帳,給岳海樓行禮道。
“你們坐過來,”
岳海樓招呼仲長卿、高祥忠坐到火盆前,開門見山說道,
“潛往許州南部的斥候,刺探到有一部千人規模的精銳從蔡州方向過來,日前進入嵩山之中,意圖翻越嵩山小徑北上——結合近日鞏縣守軍的異動,那顏監軍懷疑這一千精銳很可能是桐柏山卒,而徐懷或徐懷身邊的人,已經到鞏縣接管防務了。那顏監軍目前在帥帳替我們以及曹師利部攬下西進的作戰任務,要連夜開拔到虎牢關前,爭取先第一時間打下虎牢關。我找你們過來,想問一問:你們覺不覺得徐懷很可能已經進入虎牢關,就等著我們一頭撞過去?”
仲長卿、高祥忠二人在天宣六年初接受招安,最初跟陳子簫、潘成虎、郭君判他們一樣,到忻州任巡檢使、指揮使等中層將吏,手里還是握有一定實權的,但在徐懷于嵐州搞出糧谷嘯鬧事后,仲長卿、高祥忠以及絕大部分在桐柏山接受招安的將吏,都被解除統兵權,被調到各州兵馬都監司或河東都部署司任擔出普通的職事武吏。
第二次北征伐燕時,他們二人都是隸屬于伐燕軍轉運使司轄下的押糧官,伐燕軍潰滅,他們當時在忻州。忻州守將文橫岳獻城投降,他們當然也不可能為越廷守節,但可惜文橫岳投降后得授忻州刺史、行軍千戶,對他們卻極不輕視,等到岳海樓遣人來邀,他們屁股拍拍便投了岳海樓帳前。
岳海樓投赤扈時,身邊就有近百余嫡系不離不棄,但還是擠出兩個行軍百戶將銜給仲長卿、高祥忠,并千方百計的幫仲高二人從伐燕軍的投降潰兵里招攬舊部組建部曲。
仲長卿、高祥忠二人,對岳海樓還是相當感激的;南下后,凡有苦戰、惡戰,他們也是絕不退縮,除了為自己在赤扈爭一個地位,也為了叫岳海樓對身邊其他嫡系能有交待。
當然,如此盡力招攬仲長卿、高祥忠,岳海樓也不諱言他是翻閱桐柏山匪亂諸多機密文牘,特別從鄭恢留下來的諸多秘信時,看到仲長卿、高祥忠雖是賊酋出身,但除了武勇過人外,都有著不凡的統兵本事。
其次,岳海樓這輩子吃得最大的虧,就是拜徐懷及桐柏山眾人所致。
岳海樓也能預料到赤扈鐵騎挺河淮后所向披靡之余,徐懷與桐柏山眾人可能會是他們所遇到的主要礙障。
目前赤扈軍中對徐懷及桐柏山眾人有深刻而直接了解的少之又少,仲長卿、高祥忠因為他們特殊的經歷,可以說是兩個例外,岳海樓怎么可能不將他們延攬過來?
當然,南下后會這么快去面對徐懷,這也是岳海樓所始料不及的。
現在岳海樓不僅懷疑徐懷已經到鞏縣了,甚至懷疑徐懷已經率一部精銳潛伏在虎牢關,等他們一頭撞過去。
“虎牢關及鞏縣都城池險窄,容納不下太多的兵馬展開強攻,而虎牢關北的河冰還凍得結實,帥帳的意義,是不是要我們與曹師利部各挑一處城池進攻?”高祥忠皺著眉頭問道。
雖說在桐柏山時,他們并沒能識破徐懷的真面目,但在第一次北征伐燕期間,徐懷在大同城自承夜叉狐的身份,之后又率部駐守朔州,仲長卿、高祥忠反思過往種種困惑不解的細枝末節,也是深深體會到徐懷的厲害之處。
要是可以,他們并不愿意去面對徐懷,特別是他們才剛剛各自組建部曲,還談不上有多強的戰斗力。
然而另一方面,軍令難違。
雖說從目前暴露出來的跡象上,徐懷在鞏縣的可能性更大,但高祥忠也覺得岳海樓擔憂的很有道理,懷疑虎牢頭才是真正的硬骨頭。
挑選虎牢關還是鞏縣,作為應州漢軍的主攻方向,對他們的影響力就太多了。
高祥忠也看得出,岳海樓這時候還是想著盡量避開徐懷。
“……”岳海樓點點頭,說道,“目前帥帳僅調我部與曹師利部西進,你們覺得我們是往虎牢關,還是趁河冰仍堅,繞過虎牢關直接殺到鞏縣城下?”
“既然徐懷更有可能在虎牢關,我們或許還是進攻鞏縣,更穩妥些。”高祥忠有些不確定的說道。
“虎牢關北臨黃河、南倚嵩山,關城正立嶺岳之間,地勢上要比滎陽、鞏縣、偃師更為重要——要說徐懷窺得我們的意圖,提前藏一部精銳進虎牢關,是很有可能的,”
仲長卿微微蹙著眉頭,黃昏他站在城樓上,將帥帳軍令的詳細內容以及摩黎忽替他們主動請戰的細節都聽在耳中,但他的觀點跟高祥忠截然不同,跟岳海樓沉吟說道,
“不過,我還是建議我們爭取打這個虎頭關!”
“為什么?”岳海樓有些意外的問道。
“虎牢關戰略地位比偃師、鞏縣重要得多,徐懷是有可能就在虎牢關,我們全力進攻虎牢關,也確實傷亡慘重,都不能攻下來,但又恰恰是虎牢關戰略地位重要得多的緣故,三皇子以及帥帳諸將也必然百般關切虎牢關的得失。三皇子及帥帳諸將治軍雖說嚴苛,但倘若我們盡力而不能下虎牢,三皇子及帥帳諸將則必然會調派新的援軍過來相助進攻關城,而不會將虎牢關的得失,全然寄托在對我們無限制的壓榨上;帥帳也必然會全力命令滎陽的降軍盡一切可能支援我們,兵卒傷亡慘重,也會第一時間得到補充,”
仲長卿沉吟說道,
“也就是說,哪怕徐懷在虎牢關,我們面臨的局面會很困難,但不至于無法克服。不過,倘若徐懷在鞏縣,我們進攻鞏縣時一頭撞上暗藏的桐柏山精銳,因為鞏縣地位要差一截,同時與鄭州、滎陽這邊又被虎牢關隔開,帥帳就未必會管我們的死活,最終攻不下鞏縣,就要我們承擔全部的罪責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