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懷盯住蕭燕菡看了片晌,說道:“看你進城后表現還算老實,那我將繩索綁得低一些,好叫你能坐地上歇息;你最好能一直老實下去,不要在這個節骨眼下給我節外生枝……”
徐懷將捆綁梁柱的繩索放低下來,又找來兩只蒲團,叫蕭燕菡能夠坐下,他也盤腿坐在蕭燕菡對面的蒲團上,方便說話。
“陳子簫說是你王孝成之子,這是怎么回事?”蕭燕菡這時候才有機會問出她心里的疑惑,盯住徐懷問道。
“以郡主之尊屈臨嵐州,即便受蕭相牽累,也必然是陳子簫等人受你節制,你似乎對桐柏山眾人與靖勝軍的淵源并不清楚啊?”徐懷有些疑惑的看了蕭燕菡一眼,只要對桐柏山眾人與靖勝軍的淵源以及對靖勝軍當年的舊事足夠清楚,陳子簫都將最關鍵的一層窗戶紙挑破開了,斷無可能想不透其中的關鍵。
“我以為桐柏山眾人只是一群山野莽夫,哪里想到會有這么多的曲折?”蕭燕菡扭捏的說道。
“郡主可知道家皆言人生來有七宗罪,傲慢、貪婪、色欲、嫉妒、貪食、憤怒、怠惰,人需戒之,”徐懷搖頭嘆息,說道,“要不是郡主你太大意,那么容易被我激怒,我未必能識破郡主你的身份,也不會有機會將你與陳子簫一網打盡,就很可能選擇隱忍不出手,郡主也不需做我的階下囚了。”
“你這是教老娘做事?”蕭燕菡心里吐槽,要不是雙手還被綁在身后,她恨不得在徐懷這張自以為是的臉上抓上幾十道,強忍住內心的不適,說道,“我以往確實是大意了,陳子簫諸多話也都沒有聽到耳朵里去,你且詳細與我說說!”
“不要看現在大越朝堂之上諸公氣勢洶洶叫囂著要收復燕云故土,但在十五年前靖勝軍攻入云朔應媯等州,朝中袞袞諸公卻只敢維持舊觀,慫恿那無能而昏庸的官家下旨將靖勝軍召回,放棄云朔之地——這些你應該是知道,”徐懷說道,“當時僅有班師撤軍之詔,蔡鋌卻另行偽造一封密詔誅殺我父,之后又斬草除根殺我母親與我栽贓給護衛,卻不想我養父徐武宣事先已經拿自己的幼子與我換了過來……你現在也知道這秘密對我們有多關鍵、多致命了,所以你也應該清楚我怎么都不可能放你們逃脫了。郡主你們的奸計即將得逞,我不可能隨時都在房里看著郡主,可能需要將郡主吊綁到房梁上才放心,得罪之處,還要請郡主多擔待啊!”
蕭燕菡見徐懷站起來,將一根長繩從房梁上穿過,然后從她身后的繩網連接起來,三五下就將她整個吊起距離四五尺的距離,這也使得幾處越發壓迫得厲害。
蕭燕菡又羞又惱,這時候不要說鬧出什么動靜來,更怕有人過來找徐懷,看到她這般模樣。
徐懷剛將蕭燕菡吊綁好,徐武坤參加夜宴歸來。
在桐柏山眾人里,徐武坤作為軍虞候,是唯一有資格去參加夜宴議事的。
徐武坤回來,徐心庵、唐盤、殷鵬、唐青都丟下手頭的事情跑過來。
只要是人,不管多殘酷的現實擺在面前,心里多多少都會有所僥幸。
徐懷分析形勢再緊迫,再透徹,但徐心庵他們并不像徐懷,對歷史軌跡有那么清晰明了的認知,總覺得事情會有轉機。
“曹師雄、曹師利家小都在刺史府里,又讓我們直接進駐刺史府東南、西北兩處關鍵院落,夠有誠意了,還要繼續清肅朔州城內的契丹及雜虜嗎?”眾人聚到廊下,徐心庵關切的問徐武坤。
徐武坤搖了搖頭,說道:“曹師雄在席間卻是再次提出僅處決朔州城里從契丹及從諸蕃選用的官吏,待戰后將契丹人及諸蕃族人驅趕出去。朱沆也有所猶豫,卻是岳海樓、葛鈺堅決不允,要求曹師雄今夜先處決朔州城內的契丹官吏,明日一早就清肅城里數千契丹人及雜虜,說契丹當年數次侵屠中原,殺戮無數,此刻當血債血償。此時曹師雄正遣人將契丹官吏召來刺吏府……”
“……”徐心庵都是無語。
俄而唐青問道,“沒我們什么事?”
“朔州城內的契丹官吏不多,葛鈺說他那邊人手足夠用,不需要勞煩我們。”徐武坤說道。
“不管也好,我們卻不需去費這氣力!”唐青說道。
“他說不用就不用,算哪根蔥?”徐懷輕哼一聲說道,“其他人可以繼續留在院中休息,囚卒都要去看,而且要瞪大眼睛看……”
放肆屠戮劫掠,會將人性惡的那一部分釋放到極致。
雖說諸多囚卒沒有斬立決,還能流放到嵐州來,絕大多數都不能算十惡不赦之人,卻也都是膽大妄為之徒,才編訓一個多月,不可能將他們性情中惡的棱角都收拾得干凈。
即便有四十名鑄鋒堂衛編為骨干,但真正進入大同城之中,看到天雄軍所有的將卒都在城中放肆的燒殺擄掠,徐懷還要強行將他們約束住,諸多囚卒內心深處必然也會滋生很多怨氣跟抵抗來。
現在拉出去旁觀屠戮,多少能有一個緩沖,要有什么不好的苗頭,他們現在還有余力收拾。
“我們還是先跟朱沆言語一聲!”徐武坤說道。
徐懷點點頭,畢竟朱沆才是真正代表監軍使院,他們名義上要聽從朱沆的調動。
徐武坤特地將徐心庵、唐盤二人拉上去見朱沆,徐懷推開關押陳子簫的房門,一盞油燈昏暗的擺在桌上——陳子簫的危險性要比蕭燕菡大得多,還是將他兩臂打脫臼后將他五花大綁住,結結實實的捆房柱上。
陳子簫卻是淡然,看到徐懷推門走進來,聲音嘶啞的說道:“我覺得我們現在應該好好談一談了!”
“談什么?你不怕我將你們交出去,事情還有轉機嗎?”徐懷淡然問道。
“王孝成當年是怎么死的?越廷廟堂之上的袞袞諸公,動輒祖宗法,將我們這樣的粗鄙武夫吃得死死的,生怕稍有半點逾矩,事情還能有什么轉機?”
陳子簫艱難的抬起頭,笑了起來,卻有些猙獰,說道,
“劉世中、蔡元攸是什么樣的人,我了解得比你要清楚,他們倘若敢大肆進攻應州,與我西京道守軍主力決一死戰,林石大人有什么謀略也派不上用場,但他們敢堂堂正正的打一仗嗎?他們對天雄軍這路偏師寄希望越深,也就越不容這邊出一絲的偏差……”
“契丹在應城好歹也集結了三萬兵馬,真要像你說的劉世中、蔡元攸敢戰便能贏,蕭林石的處境也頗為不堪吧,你們有什么資格跟我談?”徐懷問道。
“果然,跟你說話,真是再小心都會出漏子,”陳子簫微微蹙著眉說道,“但也無所謂了,也就這幾天局勢就會徹底清晰下來,還請你善待郡主;你要能活下來,應該能得到你想得到的一切。”
“哼!”徐懷冷冷一哼,笑道,“你從來都沒能將我看透,不要以為現在真就知道我想要什么……”
陳子簫不像蕭燕菡那么好控制,徐懷也不欲與他費什么唇舌,轉身走出房間,示意韓奇寸步不離的守在這里。
他不想殺了陳子簫,卻也不容陳子簫這邊折騰出什么意外來。
徐懷轉身回到自己房間,見蕭燕菡竟然睡熟過去,他拿著一卷武經坐燈前翻看起來,遠處有兵戈相擊的聲音傳來。
徐懷打開窗戶,叫聲音更清晰一些,蕭燕菡驀然驚醒過來,也寧神聽去,兵戈相擊聲里摻雜著慘叫哀嚎、怒罵,很顯然朔州城的契丹及諸蕃官吏,這時候才意識到災難的降臨。
雖說岳海樓與曹師雄、曹師利商議的清肅計劃,從明日一早就全城發動,但殺戮一旦開啟,便很難停息。
徐心庵回來稟告:“曹師雄請葛鈺與我們率部去抄掠契丹官吏的宅院,你要不要去看一眼……”
“這是好差使,你們領人去看吧。不過,我們的人誰要敢動手搶一兩金銀、殺死殺傷一名婦孺,皆當場處決,不要手軟!”徐懷說道,“最好今天能殺兩三個人震懾一下人心,要不然到大同了,不那么好控制!”
蕭燕菡聽著這話,心驚朝徐懷看去,雖然光線昏暗,雖然只能看到他面朝門外跟徐心庵說話的背景,卻是說不出的冷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