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懷與柳瓊兒并肩站在鑄鋒堂大殿前,遠遠看到有數騎從山口方向馳來,卻是徐武江從淮源派回來報信的。
“新任知州董成竟然已到淮源了?”
柳瓊兒拆開信函看過后都嚇了一跳,有些難以相信徐武江所寫的內容。
蘇老常、蘇荻、徐武坤、徐武良、殷鵬等人很快趕了過來。
董成乃泰成六年進士,與蔡鋌長子蔡和之關系甚睦,泰成十一年任鎮雄軍都監,其時鎮雄軍便是受蔡鋌節制,是朝中蔡系最為核心的成員之一。
董成以保和殿侍制出知唐州,兼領兵馬都監、團練使,徐懷用腳趾頭都能想明白,桐柏山匪亂是剿是撫,已是人家翻手之間的事情了。
也是如此,他們才在歇馬山加緊組建鑄鋒堂。
將隨建和元年而至的大禍太虛無縹緲,王稟這等人物都難以置信,但哪怕是應對蔡系迫在眉睫的進一步迫害,眾人也需要更緊密的團結在一起。
徐懷也是萬萬沒想到,董成沒有穩坐泌陽整飭兵馬,等在招撫收編賊軍完成之后再對他們發難,竟然輕車簡馬,直接繞道趕到淮源來?
“董成這時候跑淮源來做什么?”徐武坤、徐武良他們趕到鑄鋒殿來,乍聽這消息也是大吃一驚。
“董成敢輕車簡馬跑到淮源來,我總不能縮頭藏在歇馬山,”徐懷說道,“武坤叔、殷鵬,你們準備準備,我們連夜趕去淮源跟十七叔他們會合,看董成他們要折騰什么幺蛾子出來!”
“跳虎灘、黃橋寨,你太過耀眼,即便是莽將,在桐柏山也是武勇無雙,董成這趟過來真要有什么圖謀,王稟相公之外,恐怕你就是主要目標……”蘇老常擔憂的說道,不贊同徐懷此時去淮源。
徐懷說道:“有些兇險,我當然知道,但再大的兇險又能及得上前陣鋒線上的廝殺?這些事不是我們想避就能避得了的,有什么事,無非是兵來將擋、水來土掩,也好過縮在這里想東想西強!”
“……”蘇老常默然無語,他并非性格強勢的人,在有些事情上又顯得怯懦,情知難以說服徐懷留在歇馬山按兵不動,無奈說道,“我知道無法說服你留在歇馬山,但情勢波瀾詭譎,你要小心徐武富這個人隨時有可能反覆。而徐武富、徐恒父子都深信夜叉狐就是柳姑娘——你帶柳姑娘一起去淮源,或許還能迷惑他們!”
徐懷、柳瓊兒與徐武坤、殷鵬在十數鑄鋒衛的簇擁下,進入新筑就的淮源城時,夜色已經暗沉下來。
匪亂未靖,城中照戰時進行戒備,普通民眾入夜后禁止上街。
空蕩蕩的長街橫在眼前,朔風吹拂而來,透過甲衣,說不出的陰寒——要不是城門內外的守衛都還是鄉營將卒負責,徐懷都擔心鄧珪已經被收買,在此設下埋伏等他入彀。
鑄鋒堂將鄭家肉鋪隔壁的鋪院盤下當堂口,鋪院前后五進帶東西跨院,有大小近四十間屋舍,附有馬廄、貨倉等建筑。
除了作為對外售買五兵的兵器鋪子外,徐武江、徐心庵、徐四虎等人還在鄉營任將,平時也宿在堂口后宅。
徐懷與柳瓊兒、徐武坤、殷鵬走進后宅,看到王稟、盧雄、徐武江、徐心庵、徐四虎以及鄭屠坐在屋里,長案不知被誰奮力一掌劈出一個破洞來,屋角也有碎瓷,茶漬撒到墻壁上,強笑問道:“誰發這么大的話,上好的檀木案都劈出一個洞來?”
徐心庵朝徐武江那邊呶呶嘴。
徐武江這時候心頭的怒氣沒有剛才那些強烈,卻有說不出的沮喪、憤悶,苦澀道:
“我們拼死拼活殺那么多場,桐柏山這大半年來多少人頭滾滾落地,多少人流離失所,鄭恢這狗東西今日竟然公然隨董成走進來淮源城來,這他娘世道到底怎么了?”
即便早就知道鄭恢這些人在幕后翻云覆雨,即便在巡檢司早就學會油滑世故,但董成召集巡檢司及鄉營將吏議事,介紹身邊一名幕僚乃是鄭恢時,徐武江那一刻也是徹底被點燃了怒火——即便到這時候說起這事,胸臆間也是一陣陣惡氣翻騰難平。
“議事時,鄭恢就坐在董成身側,還對淮源剿匪時評頭論足,我當時那叫一個提心吊膽啊,就怕十七叔按捺不住拔刀相向……”徐心庵說道。
“我沒有那么蠢。”徐武江氣惱的坐下來。
徐懷這一刻也是瞠目結舌,他沒想到鄭恢竟然還敢公然跑到淮源城來拋頭露面?
即便他能猜到董成、鄭恢此時是有意挑釁,以便激怒他們而有口實血洗徐氏,但徐懷這一刻心里也直想罵娘,恨不能將這些狗雜碎都操翻剁碎。
“爺,這鄭恢真是樞密使蔡鋌所遣,為誅害王老相公而來桐柏山掀風作浪的?”鄭屠給徐懷搬來一把椅子,他也是剛剛聽徐心庵說及這些事,猶覺得難以置信。
“確實是鄭恢這廝?”徐懷將挎刀解下來,與徐武坤、殷鵬坐下來問道。
“王相公、盧爺沒有去參加議事,但這狗東西生怕別人不知道他來淮源,黃昏時還特意陪同董成在街市兜了兩圈。”徐武江氣呼呼的說道。
“確實是他。”盧雄說道。
徐懷與徐武江他們之前還沒有機會跟鄭恢打過照面,審訊虎頭寨俘寇也僅知道鄭子暉在陳子簫身邊都很少露臉,偶爾能見到也是一臉蠟黃、病殃殃的樣子,便知道鄭恢這些人平時用特制的姜汁藥液涂臉,稍稍改變過容貌。
不過,盧雄曾經跟鄭恢打過交道,輕易不可能看走眼。
“這么看來,鄭恢等人應該是在董成赴任就走出桐柏山與之匯合,再以董成幕僚的身份,一并到唐州來赴任——他們已經安排好招撫之事了,”徐懷顧不得生氣,明知對方是計,他怎么也得按捺住心里的怒火,皺著眉頭倒吸涼氣說道,“董成這次到淮源來,卻是專程來對付我們的啊!”
王稟也是仰天而嘆,對此種情形實在是無話可說。
“鄧珪是什么態度?”徐武坤問道。
“他能有什么態度?都恨不得將頭縮回到褲襠里去!”徐四虎怨恨的說道。
“不要說這些沒用的。鄧珪沒有將鄉營將卒從城頭撤換下來,便沒有站到董成他那邊去,但除此之外,我們也不能指望鄧珪做太多。”徐懷制止徐四虎亂發牢騷。
刺殺及縱匪事,他們就算有十足的證據,當下也不可能說服那位高高坐在龍椅之上的昏聵官家相信確有其事,就沒有辦法通過這事將蔡鋌扳倒。
董成、鄭恢等人看似肆無忌憚,甚至可以說是荒誕、匪夷所思,但這卻也是他們高明跟陰險的地方,這會削弱對他們指控的力度。
既然短時間內無望將蔡鋌扳倒,鄧珪一個小小的巡檢使,要如何對抗掌握唐州軍政大權、奉旨全權負責桐柏山剿匪事的董成?
鄧珪就不怕董成在淮源唱一出揮淚斬馬謖的戲?
又或者說他們能指望鄧珪沖寇一怒,率領巡檢司武卒、鄉營將卒將鄭恢、董成這些狗雜碎都剁成碎片?
那這與舉兵造反,有何區別?
鄧珪沒有倒向董成、鄭恢這些人,沒有換巡檢司武卒去守淮源城,也還沒有解除徐武江他們在鄉營的職務,其實就是最大限度的利用小小巡檢使那微末的職權,對抗董成、鄭恢這些人的肆忌妄為。
在徐氏族兵整并到鄉營之后,徐懷便沒有再擔任過都將,鑄鋒堂名義上也以徐武江為首,甚至所有的軍議,徐懷都不會拋頭露面,但底層將卒對武力有著最直接的渴望與追求,也最服庸武力。
叫徐懷數落,徐四虎心里還是有些不服氣,卻也坐到一旁不再作聲。
徐懷深吸一口氣,平復胸臆間的怒氣,盡可能平靜的問道:“董成、鄭恢帶了多少人過來,董其鋒有沒有隨行?”
“鄭恢甚少露面,淮源這邊也沒有幾人識得,但董其鋒那張刀疤臉,黃橋寨一役不知道有多少將卒見過,他真要敢露臉,我看整個鄉營都得炸窩。他們還沒有膽量做到這一步,”徐武江說道,“董成、鄭恢身邊就十數嫡隨,此外就是朱通從泌陽縣帶過來的百余刀弓手一路隨行——你想做什么?”
見王稟眼神也嚴厲起來,徐懷苦笑道:“我們就這點人手,還有上千家小需要照應,王相你不是擔心我們會舉兵造反吧?而倘若我們從淮源城逃走,也不過是正好中了這幾個狗東西的打草驚蛇之計罷了。”
“你打算如何應之?”王稟苦笑著問道。
“當然是洗干凈脖子讓他們來砍啊!”徐懷說道。
王稟閉起眼睛,滿面戚容,片晌后站起來說道:“你們對我王稟情義恩重,我無以為報,也不該對你們有所要求、束縛,你們做怎么做,要怎么做,也勿需以我為念!”
盧雄站起來,深深的嘆了一口氣,手掌在徐懷的肩膀上重重按了一下,沒有說什么話,便隨王稟走了出去。
王稟、盧雄走后,徐心庵還特意的走到院門口張望了兩眼,帶點小興奮的走回來問道:“要怎么下手,你這小子這次不會甩開我們單干吧?”
“他們怎么可能不防范郭曹齡之事重演?你就不怕我們十七八人闖過去,正好掉對方設下的陷阱里去?”徐懷苦笑道,“我剛才跟王稟相公那么說,就算是氣話,也是無奈的氣話——鄧珪暫時還是有些良心的,也知道董成、鄭恢這些人乃虎狼之輩,不足他去與虎謀皮,所以董成、鄭恢他們目前還不能直接加害我們。不過,同時鄭恢也不會坐看我們行刺董成,他更擔不起這干系。我們現在就只能等他們先出招。實在不行,我相信鄧珪不會阻攔我們逃出淮源城,而董成、鄭恢這些狗東西也應該是希望我們走一步,才好更名正言順的帶著收編的匪軍來收拾我們……”
徐懷聽得屋外院墻有輕響傳來,警覺的示意屋里眾人莫要驚動,但待他與徐武江解下腰間挎刀,翻墻進入的那人卻已在院中出聲說道:“是我!”
“是你?你來做什么?”徐懷、徐武江推開門,難以置信的看著站在院中的那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