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文帝已不涉朝政許久。
朝臣都以為,小皇孫出生之日必是陛下退位之時。
誰知,宮中遲遲沒有動靜傳出來。
別人不清楚,鄂清心里可是明明白白的。
景文帝壓根沒打算退位。
他最近愛上了微服私訪,整日出宮去玩,長安城的大街小巷都讓他逛遍了,偶爾碰上什么不平事還能拔刀相助,可他美壞了。
當皇帝這么些年,就屬這段日子過的最瀟灑。
糖葫蘆都可以使勁兒買。
自打聽了傅云笙的主意開放皇家萬牲園之后,景文帝的小金庫再次富足了起來。
若非考慮到安全問題不容易保證,他甚至都想敞開宮門讓人進出御花園游玩了,反正他如今就是個掛名皇帝,日后當家做主的都是老三。
但最后想想還是作罷。
景文帝原以為,自己這斂財的手段已十分厲害了。
不料,他兒子比他更厲害。
傅云墨和傅云笙近來捅捅咕咕的又在琢磨什么壞主意。
兄弟倆盯上了柳州。
那一帶臨江,商戶極多,且多是大富大貴之家。
有幾戶倒是本本分分的生意人,樂善好施,美名遠揚。
可有幾戶就不是了。
蠅營狗茍的臟事干了不少,在當地形成聯盟,甚至將一方官員壓的形同虛設,根據臘七他們調查回來的線索稱,人家上面有人。
傅云墨換了個手抱孩子,風度不減,淡聲道:“讓成王來見我。”
臘七應是,而后快步離開。
書房中一時間便只剩下了他們父子二人。
傅云墨懷中的小娃娃端端正正的擺到了書案上,恐他還坐不穩,便搬了幾摞書圍著他,正正好好的將他夾在了中間。
方才幾個月大的孩子,已經出落的十分惹眼了。
白白凈凈的,很是漂亮。
傅云墨向后倚著椅背,漫不經心的打量著自家兒子,見他一只小腳東一下西一下的來回晃悠,他下意識伸手給他摁住了。
那只小腳很安分的不動了。
結果等傅云墨一松手,又開始像被解了封印一樣開始晃,看得這位太子殿下忍俊不禁。
傅云笙進來的時候,看到的就是傅云墨一個人對著他兒子的臭腳傻樂的景象。
他倚門看了一會兒,恨不得將這一幕畫下來供人傳閱。
可惜傅云墨很快就發現了他的存在,唇邊的笑容立刻就隱了去,恢復了素日的冷淡。
傅云笙抬腳進門:“阿離呢?”
“出去玩了。”
“留你在家看孩子啊?”
話落,遭到了傅云墨的一記毒視,嚇得他立刻舉起雙手作投降狀。
悠閑的晃到書案前,傅云笙照著傅湛肉乎乎的小屁股戳了兩下,然后才說:“找我來什么事兒啊?又有賺錢的活啊?”
“柳州。”
“又離開長安啊?!”傅云笙一聽就不干了:“不去不去,我都這個歲數了,媳婦還沒娶呢,不能再可哪兒亂跑了。
敢情你們一個個的都媳婦孩子熱炕頭過舒坦日子,就可著我一個人累是不是?”
“你去柳州,媳婦我讓阿離幫你找。”
“真的?”
傅云墨輕輕點頭。
傅云笙合計著,這人這會兒還有耐心同他好聲好氣的說,保不齊一扭臉就耐心盡失的開始威脅,自己還是見好就收比較穩妥。
左右銀子也能賺到,媳婦也能娶到,辛苦一些也是應當的。
于是爽快應下:“好,我去。”
聞言,傅云墨一指地上放著的一個大包裹,說:“把這些帶走柳州去賣了。”
傅云笙:“……”
再不濟,他也是堂堂王爺,就這么就讓他改了小商小販了呀?
實在猜不透傅云墨那個腦子里都想了些啥,傅云笙徑自走過去拆開了那個包裹,見里面裝的都是一些涼族慣用的器具。
說白了,就是鍋碗瓢盆。
這東西在涼族之地隨處可見,并不值錢。
縱是到了北燕,也未見有何特別之處。
蹲在那堆盆盆罐罐前挑挑揀揀,傅云笙不確定的說:“這玩意兒能有人買嗎?”
“你到了柳州之后就找人去街上散布消息,就說當今駙馬是涼族人,陛下為表心意將素日所用器具都換成了這些,諸位王爺也是如此。
如今,長安城中有名有姓的權貴之家都在效仿,儼然成了身份高貴的象征。
此消息一出,不日你再帶著這堆東西假稱從涼族之地剛回來,他們一定會出手的。”
對于那些豪紳而言,錢他們能賺到便已經沒什么可稀奇的了。
他們更加想要的,是他們很難得到的權利。
因為對于能和王公大臣用同樣的東西這種事,對他們有難以言喻的吸引力,仿佛用了一樣的東西,他們便站在了同等的位置。
這種傻帽不使勁兒坑還等什么。
傅云墨:“還有,你此去柳州若成功與他們完成了這筆買賣,他們必會對你恭敬有加,試圖拉攏你給他們指點迷津。
屆時你便告訴他們說,就說我說的,宮中殿宇老舊,我意欲修繕。
以及有大臣建議,恢復察舉制,我并未直接反對,想來同意的面兒很大。”
傅云笙皺眉撓了撓頭:“我咋沒明白你想干啥呢。”
一會兒修繕殿宇、一會兒恢復察舉制,這都哪兒跟哪兒啊,都不挨著呀。
傅云墨懶懶的掃了他一眼,沒理會。
將自家兒子從書案上抱回懷里,他還在繼續玩他的腳。
瞧他這樣子就知道自己問不出什么了,傅云笙收拾收拾那堆破爛,將那大包袱往肩上一扛就出門了。
直到傅云笙動身啟程離開長安的那日,他才恍然想通了傅云墨的目的。
自古以來,宮中修繕便不是小事,多是從各地收集所需材料,像是哪個地方的木頭好、哪個地方的沙土適合修葺等等。
但這些東西運進宮里都不是白運的,戶部要向當地官員支付所需的銀錢。
而經察舉制入仕的官員多是美名遠揚之人,或舉孝廉入仕、或舉才能入仕等等。
傅云笙記得其中有一項,便是“報效朝廷,于國有益”。
聽說先帝爺還在位時,曾有一次北燕與南楚血戰,后方糧草供應不及,當時便有一名商人自掏腰包從百姓手中高價買了糧食送入軍中。
為此,先帝爺便賜了他一個官做。
如今傅云墨放話說要修繕宮中殿宇,各地少不了要運送所需材料,這可不是一筆小錢。
倘或柳州之地的豪紳以此為契機出手幫朝廷負擔了這筆費用,那國庫便可少個窟窿。
想通這其中的關節,傅云笙忍不住在心里嘀咕,他這個三哥啊,真是損透了。
不過有一點他沒有想通。
去年大雨過后,宮中方才修繕后,怎么如今又要修繕呢?
若說這話只是個由頭,那各地運來的材料之后又要如何處理呢?
對此,傅云笙百思不得其解。
直到一切都按照傅云墨事先計劃好的在發展,各地的材料都由柳州之地的幾個傻大款付了銀子送入了長安,傅云墨直接丟下一句“不能用,太次”,就真的沒用。
但柳州之地的豪紳進獻之時可是把東西夸得頂頂好。
所以這位太子殿下緊跟著就以“期滿朝廷”的罪名把人家的家給抄了。
再說那些東西,就那么丟在角落里落灰了嗎?
那不能夠的。
傅云墨轉手就賣給了其他地方的地方官,從中賺了一筆天大的差價。
知道真相的柳州豪紳眼淚掉下來。
類似的騷操作還有許多。
有一階段,荊州之地買賣官爵之風十分盛行。
傅云笙以為他們又要像上次一樣誆那些蛀蟲的銀子,誰知傅云墨這一次換了個打法。
他當時說了一句話,讓傅云笙到死都沒忘記。
他說:“若論買賣官爵,這天底下還有誰能比我買賣的更自如。”
話落,他大手一揮,直接在荊州之地憑空設了幾個虛職,然后大印一蓋,讓傅云笙拿著東西去荊州之地釣魚執法。
壓根不需要傅云笙去特意留意買官的都有誰,因為傅云墨讓他將同一個職位賣給了好幾個人,上任當日幾個人便打起來了。
最后鬧到了傅云笙跟前,毫無意外的都被抓起來了。
當然了,這法子雖狠,但不能大面積的用,否則北燕便該亂了。
傅云墨只是抓幾個重點的典型,一來糾此不正之風,二來起到震懾之用。
再一則,若非有親信之人,此舉斷不可為。
這就不得不說景文帝的這幾個兒子比較爭氣了,雖在政見上偶有不和,但大方向上誰都不含糊,并且只要是傅云墨下了死令的事情,再不贊同也會盡心盡力的去完成。
心中但有不悅也從不藏著掖著。
朝臣每每看到宣王和端王等人在朝上公開叫板太子,都忍不住為他們捏一把汗,心說你們這么不給太子殿下面子,將來他登基后的第一件事不就得先弄死你倆啊。
這話各府的長史司都叮囑過自家王爺。
但是傅云澈他們是怎么說的呢?
他們說:“依照老三(三哥)的性格若要弄死我,根本不需要等到他繼位。”
長史司:“……”
該說不說,竟莫名覺得很有道理。
其實他們兄弟幾人偶爾爭執不假,但還有些時候只是做戲給朝臣看的。
就好比傅云笙經常釣魚執法,在朝臣眼中這成王殿下簡直壞透了,可傅云墨就是不弄死他,今兒罰個俸祿,明兒禁個足,后兒關個宗人府。
可實際上呢,前腳罰完俸祿,后腳就把銀子一箱箱的送進了成王府。
說是禁足,可也沒耽誤傅云笙扮成小廝翻墻頭出去可哪溜達。
再說關宗人府那就更糊弄事兒了,里面甚至有一個單間布置的極盡奢華,什么軟枕錦被的應有盡有,就連瓜子水果也樣樣不落。
某次某個宗親瞧見了,氣的直哆嗦,心說這是關禁閉啊還是來度假啊!
弄得比他府里都舒坦,搞得他都想故意犯點事被關進來享受幾日了。
就這樣,在這幾兄弟看似狗吵兔子鬧的輔佐之下,北燕上下一片祥和之氣。
景文二十四年。
有朝臣暗戳戳的提議,想讓太子登基為帝。
太子拒不肯應。
景文帝聞聽此事故作不知,繼續帶著鄂清在宮外面顛。
這一年,皇太孫才一兩歲大,正是好玩的時候,經常被某對不著調的爹娘拿來當玩具。
比如此刻。
傅云墨向后一倒,正正好好的把頭擱在了小娃娃的后背上,任憑他怎么努力的蹬著腿也逃不開那沉甸甸的“父愛”。
偶爾見傅湛用的勁兒大了,傅云墨就壞心眼兒的把頭抬起來,背上束縛的力道一松,傅湛的頭便重重的砸進了被褥間。
小孩子茫然不已。
當爹的笑的前仰后合。
再不然,就是趁人家小家伙自己玩的專心致志的時候撓人家腳心。
傅湛要爬走躲開,傅云墨倒是也放任他往前爬,可等人家爬到一定位置眼瞧著就要夠到小老虎枕了,他卻忽然伸出罪惡的大手拽住人家的小肉腿把人拖回來。
段音離對此早已見怪不怪了。
因為她偶爾也這么鼓搗自家兒子。
有次不小心被江氏和茯苓瞧見了,從此就不怎么放心這兩個明顯還是孩子的孩子帶孩子了。
而為了偶爾依舊能在自家兒子身上找找樂子,傅云墨便會適當演演戲。
像是這次。
兒子一哭,他正好聽到了外面傳來了腳步聲,立刻就將人抱起來了,嗓音溫柔的哄道:“夠不到老虎枕就哭啊,爹爹拿給你啊。”
說著,拿起老虎枕來逗傅湛玩,一副根本沒注意到江氏她們進門的樣子。
遠遠看去,場面十分和諧美好。
江氏和茯苓相視一笑,不禁欣慰的點了點頭。
段音離在旁邊心虛的收回視線,心說要是讓她給傅云墨和傅湛的這出相處大戲起個名字的話,大概會叫“我和我的綠茶父親”。
或者也可以叫,“我的爹爹是一朵盛世大白蓮”。
想到這些,段音離就忍不住開始期待自家兒子長大了。
她有預感,這出戲一定會越來越精彩的。
不過段音離萬萬沒有想到,在傅湛和傅云墨之間的父子大戲拉開序幕之前,竟然先是他們之間的母子大戲上演了。
起因是傅湛開始學走路的時候。
若是趕上謝家爹娘和段家爹娘在,那絕對是呼啦啦的一大圈人圍著孩子,腿剛一彎就將人抱起來了,生怕磕了碰了。
但這要是換了段音離自己哄孩子,那場面就冷清多了。
她也全程陪著,也仔細看著,傅湛若是向前倒,她會及時將人扶住,可傅湛若是向后坐,她就將手虛虛圈著以防他磕到頭,但并不會阻止他摔個小屁墩兒。
兒子摔了,她第一件事做的不是扶他起來,而是笑。
笑的眼淚都出來了。
傅湛見她笑,也不哭,也跟著笑。
然后她才氣勢恢宏的開口道:“寶寶,站起來!”
傅湛立刻就撅著小屁股自己從地上爬起來,像個小木偶似的一步一步的往前走。
漸漸地,太子府內外都不乏有人說:“都說慈母多敗兒,太子妃為了教育好皇太孫真是不容易啊,心疼的都哭了。”
段音離:“?”
有嗎?她自己怎么不知道呢?
景文二十五年。
整整一年的時間,景文帝在宮中待的日子加起來不到一個月。
朝臣再次蠢蠢欲動。
太子殿下依舊不肯開口讓陛下退位,自己登基為帝。
景文帝聽鄂清說起近來朝中的動向,目露深思,忽然覺得手里的糖葫蘆不香了。
這一年,皇太孫開始說話了。
吐字發音還不是很標準。
段音離和符笑她們約著出去玩了,又是傅云墨留在家里帶孩子。
父子二人一個在榻這頭,一個在榻那頭,你看你的書,我撕我的紙,倒也相安無事。
忽然,“噗兒”地一聲,打破了父子二人之間的寧靜。
傅云墨掀了掀眼皮掃了傅湛一眼,沒吭聲。
傅湛也看了他一眼,呆呆萌萌的。
又隔了一會兒,又是“噗兒”地一聲。
傅云墨拿書左右扇了扇,眸色淡淡:“已經第二個了,適可而止啊。”
傅湛自然不懂他說的是什么意思,往自己四周撒摸了兩圈,似是在找那道聲音的來源。
正找著呢,又是不容忽視的一道屁聲。
不巧,正好傅湛這會兒的姿勢是跪行的姿勢,他似乎感覺到了聲音是從身后傳來的,于是就開始轉圈找。
傅云墨失笑:“古有人刻舟求劍,你轉圈找屁,真能耐。”
找了一圈,小家伙自然沒能找到。
最后他不知怎么就將視線落到了傅云墨的身上,忽然說:“臭臭。”
傅云墨撂下書,一板正經的同他掰扯:“你才臭呢,屁是你放的。”
也不知這孩子是聽懂了還是為何,竟急沖沖的朝他爬了過來,擱下手拍了拍他:“爹爹,臭臭。”
“你臭,我是香的,阿離都說我身上是香的。”
一邊說著,他還一邊拿手拍了拍傅湛的小屁股:“是你自己放的臭屁,你賴誰呢?”
傅湛的小手也嘗試著往后劃拉了一下,不過他肢體不協調,沒能像傅云墨那樣碰的正正好好,但大概就是那個意思。
然后他也不知是怎么想的,將摸完自己屁股的手忽然照著傅云墨的嘴巴拍了一下。
拍完還“咯咯”笑了兩聲。
傅云墨通過他那個囂張的笑聲隱隱解讀出了他這個看似隨意的舉動背后并不隨意的含義。
這臭小子是在向他宣戰,潛臺詞就是:喂你吃屁屁。
傅云墨瞇了迷眼睛,然后忽然伸出手指抵在自家兒子的頭上,輕輕一戳,就將小家伙給戳了個跟頭。
見小家伙望著帳頂一臉茫然,不懂自己怎么就倒下了,傅云墨彎了眸子,覺得心里舒坦了。
像這樣較真兒的事情,不止傅云墨如此,段音離也是如此。
傅云笙常常笑話他們兩口子幼稚,居然跟小孩子一般見識,對此這小兩口給出的回答是:“我這是在把他當成男人(對手)來尊重。”
傅云笙:“……”
真的,愣是把幼稚說出了他不敢搭腔的架勢。
景文二十六年。
又一年過去了,他們的陛下依舊在滿世界的跑。
太子妃某日說了一句什么“北燕在逃皇帝”,他們雖然不是很懂具體是什么意思,但單從字面來看,好像很符合實際情況。
太子殿下依舊甘心繼續當太子,并不著急登基。
景文帝好不容易回宮一趟,還特意千里迢迢的給一些老臣背了些土特產,結果那群沒良心的上來跟他說啥,讓他試著全權相信太子。
這不就是變相讓他退位嘛!
把景文帝給氣的呀。
一腳踹翻了麻袋,怒聲對鄂清道:“揚了!都給他揚了!讓他們吃個屁!”
鄂清一邊往回撿一邊哄:“陛下息怒,陛下息怒。”
景文帝氣的叉腰:“哼!”
“依老奴之見啊,您應當高興才是。
朝臣如此表現,那說明太子殿下得民心,他將朝政處理的妥妥當當,您才能安心去外面玩那么久啊。
您有這么厲害的兒子,哎呦,若換了旁人啊,不定怎么驕傲呢。”
“是嗎?”
“是啊!”鄂清用力點頭:“太子殿下如此優秀,這正好說明了陛下您是一代賢君啊,不止眼光獨到欽點了三皇子為太子,還將他培育的如此。
朝臣明著是推崇太子,實則是在恭維陛下您啊。”
“你這個老東西啊……”
景文帝覺得,得虧他是個心志堅定的明君,否則非得被這老東西一套一套的歪理邪說給腐蝕了不可。
鄂清這顯而易見的謊話景文帝自然不是聽不出來,但他并不追究,因為作為一個不再處理朝政的皇帝來講,是可以選擇聽好聽的假話而非難聽的真話的。
但若是他仍在理國那就另當別論了。
“唉,罷了罷了,太上皇就太上皇吧,朕也屬實懶得同他們掰扯。”
“陛下寬宏。”
“交由內閣擬旨吧。”
景文帝心說,這可是朝臣讓他退位的,后世史官就不能說他是因為玩心太重才這么做的。
卻說內閣大臣前腳剛從御書房離開,后腳傅云墨就進宮面圣了。
開口第一句便是:“父皇,兒臣覺得您無須將那些朝臣的話放在心上,如眼下這般您經常微服私訪,時不時將各地的情況告訴兒臣,兒臣在朝制定應對之策,你我父子內外聯合,配合默契,堪為佳話。”
景文帝靜靜的看著傅云墨,眼睛眨了一下、兩下、三下……
最后他終于開口:“兒砸,你有什么事兒你就直接說吧,父皇年紀大了,禁不住你算計了,就別拐彎抹角了。”
“……兒臣能有什么壞心思呢,兒臣只是不想您退位罷了。”
“真的就這么簡單?”
“真的就這么簡單。”
“可惜啊,朕意已決,無須再勸。”
“父皇……”
景文帝輕輕擺手:“朕已經命內閣擬旨了。”
一聽這話,傅云墨果然瞬間死心,連挽留的神色都隨之一變,大有既然如此那多說無益的感覺。
他垂眸,恭敬道:“那兒臣遵旨就是。”
等傅云墨幾時離開了御書房,景文帝瞇著眼睛同鄂清研究:“雖說太子不是會逼宮篡位的人吧,但他這么不想朕退位,朕怎么覺得這么奇怪呢。”
個中原因,景文帝始終沒能想到。
鄂清也沒想明白。
景文二十六年,帝傳位于太子。
太子登基,改年號為乾寧。
史稱,乾寧帝。
新帝繼位后,朝臣蹦著高兒的讓他納妃,那會兒已經成了太上皇的景文帝才恍然,他那個向來精于算計的兒子為何那么久以來一直甘心當個太子。
那可不是因為什么父子情深啊。
他就是早料到了當上皇帝會被朝臣逼著納妃,是以樂得當個不需要納妾的太子。
景文帝看透這一步棋之后再瞧著朝臣激昂的那個勁兒,他心里這個解氣啊,他心說你個小兔崽子也有今日,看你怎么辦!
不過話說回來了,向來都只有傅云墨看別人家熱鬧的份兒,哪有別人看他熱鬧的道理。
他很快就反擊了。
秉持著先禮后兵的原則,他先找了幾個蹦跶最歡的大臣深談了一番,明確表示他心中只有皇后一人,況皇后如今已誕下皇嗣,實則沒有納妃的必要。
那幾名大臣呢,瞧著向來說話辦事不留情面的年輕皇帝居然會這般走心的和他們交談,意識到他正在完成從叛逆太子到懂事皇帝的全新蛻變,于是不退反進,變的愈發變本加厲。
傅云墨一瞧,跟你們說人話是真聽不懂啊,那就別客氣了,于是接連頒布了幾道圣旨。
全是賜婚的。
倘或說景文帝當年給人賜婚的時候還考慮一下朝局之類的,那傅云墨賜婚就妥妥的是為了泄私憤了。
誒,你不想把閨女送進宮來爭寵嘛,我不光不讓你如愿,我還得給你添堵。
傅云辭曾嘗試著勸阻過,他說:“皇兄,那些女子何其無辜。”
傅云墨拿毛筆在他兒子臉上畫烏龜,淡淡的“哦”了一聲:“與我何干?”
無辜?
若說無辜,他家阿離沒招誰沒惹誰就要被人搶夫君難道就不無辜了嗎?
他本為惡,顧不得許多。
若不一舉鎮住那些魑魅魍魎,往后這樣的事情斷少不了。
傅云辭雖覺得傅云墨這么做稍有不妥,但連他自己都不愿再娶別的女子,也想不出比這更有效的解決辦法,自然也就不好再多言。
傅云竹向來看不慣傅云墨的種種行徑,倒是這件事,覺得他順眼了不少。
而朝臣見他緘默無聲,只當他是恐被傅云墨亂點鴛鴦譜。
畢竟已有成王這個前車之鑒了。
之前安國公蹦著高要將自己的嫡孫女送進宮為妃,結果人剛出宮回府就接到了孫女的賜婚圣旨,聽說老頭一個沒扛住直接暈過去了。
后來好不容易醒了,再一聽說孫女要嫁給成王,“嘎”一下又暈了。
放眼滿朝文武,肯把自家孩子嫁去成王府的,怕是沒幾個。
一來是那府上窮。
二來是成王的日子過的太不安穩了,今兒被罰了俸祿、明兒被貶去了外地,后兒被關進了宗人府。
這誰要是嫁了他,不就等于是在守活寡嘛。
如今獨身的王爺并不多,朝臣琢磨著輪也該輪到睿王了。
不過一個從前一跳八丈高非得出家的王爺,那嫁過去也相當于守活寡啊。
這么一想,那些家里有女兒且正待發嫁的大臣連日來不是告病在家,就是上了朝連大氣都不敢出。
其實不止是他們以為傅云墨要給傅云竹賜婚,便是傅云蘇他們幾個兄弟也是如此。
傅云蘇還特意為了此事去見了傅云墨一面,結果意外得知他沒這個打算。
傅云蘇當時聽完后一陣感動。
他心說,皇兄定然也是因為知道二哥對楠蕭的情意,是以才不忍拆散他們。
唉,三哥果然是面冷心熱啊。
這顯然是傅云蘇想多了。
其實真實的原因是,是段音離讓傅云墨不要給傅云竹賜婚的。
她得承認,傅云竹一直以來都待她不錯,傅云墨偶爾欺負欺負他她也不會說什么,但唯有涉及到感情的事情,她不想自己和傅云墨插手。
傅云竹若有了心儀的女子想成親,他們就送禮。
若他甘心這輩子就這樣孤身一人,他們也成全。
但少了一個能夠賜婚的對象啊,傅云墨會就此放過那些專盯著給他塞人的大臣嗎?
答案自然是不會。
沒了王爺,還有將軍嘛。
遠在北境之地的寇戎啊、傅云瀾身邊的副將和參軍啊……總之沒娶媳婦的通通給安排上。
傅云瀾向來看重身邊那些跟他出生入死的兄弟,因此見傅云墨主動幫他們解決終身大事,一開始是很開心的。
后來得知朝中有些大臣嫌棄他們是大老粗,這傅云瀾就不樂意了,直接帶著人殺上門去把聘禮一放,哪個還敢給抬出來不成!
都得客客氣氣的把聘禮收下,好聲好氣的哄著,趕緊擇了日子完婚。
幾樁婚事之后,再沒有人嚷嚷著陛下該納妃了。
乾寧一年,皇長子被冊立為了皇太子。
年方五歲,入主東宮。
這一日,小太子結束課業蹦蹦跶跶的準備出宮。
一眾宮人趕緊跟上。
負責伺候的小太監是鄂清當年收的小徒弟,他小心翼翼的問這位小主子:“殿下,您這是要去哪兒啊?外面還下著雨呢。”
“去睿王叔府上。”
“哦,是去找您二大爺啊。”
話落,小太監被傅湛橫了一眼。
收回目光,傅湛邊走邊說:“皇爺爺壽辰降至,我不知送他什么好,前日推牌九時無意間聽睿王叔說起他給皇爺爺準備了一個玉雕的小獅子。
上次我贏了他一架翡翠如意四季屏風,我瞧他不舍的很,今日咱們再去找他推牌九,爭取再贏點什么,到時候就拿這些去換他的小玉獅子。
皇爺爺向來喜歡小獅子造型的鎮紙,我送給他,他一定喜歡,說不定一高興就把他珍藏的古畫送我了。”
哦,原來您費這么大勁兒不是為了哄您太上皇開心,而是為了要他珍藏的古畫啊。
小太監默默豎起了一根大拇指:“太子殿下睿智。”
他心里想的卻是,您禍害起自家人來和當今陛下是真像啊。
而此刻向來禍害起自家人來不手軟的陛下在干嘛呢?
不是哄媳婦就是去哄媳婦的路上。
那他媳婦又在干嘛呢?
答案是,賞雨呢。
連珠而下的大雨,是段音離素日最喜歡的。
她側身坐在連廊上,看著宮人于荷花池旁忙碌,將破敗的荷葉盡數除去。
段音離眸光淡淡,一邊啃著雞腿一邊嘟囔了句:“留得殘荷聽雨聲……可惜了……”
可惜她難得會一句詩,馬上就要沒有用武之地了。
不料,翌日天陰,她穿廊而過,意外發現池中荷花未盡。
雨打荷葉,音色清脆。
她自言自語道:“這荷葉怎地還在?”
不妨身后男子長身玉立,將手中披風披在了她的身上,薄唇輕啟:“靜聽雨聲。”
半晌后又道:“與你一起。”
段音離還未回身,唇角便已先牽起。
她回眸,一臉真摯道:“聽說,下雨天和雞腿更配哦。”
傅云墨垂眸,唇邊漾起漣漣笑意,一臉寵溺的遞上了雞腿。
段音離拿起咬下第一口的時候,忽然想起了幾日前聽到的兩位老嬤嬤的對話。
不知是談及了哪家的閨女,說是有些貪吃貪玩,若非知道不可能,段音離都要以為她們是故意說給她聽的了。
其中一個嬤嬤說:“還未出閣嘛,日后嫁了人就好了。”
另一個則附和道:“日后再生個孩子,自己也當了娘親自然就穩重了。”
段音離聽完當時那個心虛啊。
出了閣,生了娃娃就會變的更穩重了嗎?
她怎么沒感覺呢?
總覺得,還是在被人當成小孩子對待。
因為她的待遇和傅湛是一樣的。
最直接的體現就是,外地進貢來的什么時令水果,傅云墨拿來給她時,永遠像幼兒園的老師那樣,給她和傅湛各一份。
并且還會強調:“自己吃自己的。”
以及特別對傅湛說:“吃完了不許找你母后要。”
末了再補充道:“你母后吃完了把你的給她,否則下次連個核都不讓你看見!”
段音離當然不會喪心病狂到去跟自家兒子搶吃的,但對于傅云墨的這個安排,她不可否認的說,心里面美滋滋的。
相比之下,她兒子的小臉就皺的跟個小包子似的。
段音離呢,為了投桃報李,時不時的也繡個花啥的給傅云墨和傅湛。
她也學自家夫君那樣說:“自己拿自己的哦。”
以及特別對傅湛說:“弄壞了不許找你父皇要。”
末了再補充道:“你父皇的要是壞了就把你的給他,否則下次連個線頭都不讓你看見!”
結果她兒子的表示是:目光殷切的望著傅云墨,無聲的期待他把他的那條帕子也一并收了。
當時的段音離:“……”
那個瞬間,頓時就覺得母子情分盡了。
回過神來,她眨著一雙晶晶亮亮的眸子望著傅云墨,感慨這世上怎么會有這么好的一個人,而又是這么好,這個人是她的夫君。
撿了大便宜了!
想了想,她說:“傅云墨,你說若是我沒有穿越,又或者你沒有重生,那我們會怎么樣啊?”
“也許,你會選擇回到你原本生活的地方去吧。”他只假設了她,卻從未想過他自己。
段音離好奇:“那你呢?”
他彎唇,緩聲道:“長安風寒,雨水悠悠,但阿離所在便是吾鄉。”
乾寧六十一年。
帝后同葬皇陵。
后世史書最為人所津津樂道,不外乎史官感其情深、嘆其功績的十六個字。
跨鳳乘龍,情深伉儷。
江山一統,錦繡江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