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家二爺季溶,年三十有六,同姓季的全家一樣,生了副高挑頎長的身段,著一身簡簡單單的青竹夾袍,乍一看不大像做澡堂子買賣的,倒像某個書齋主人,觀之令人想起他大哥季海。
然若真個論長相,其實他與季淵更相似,只是大抵在外奔波多年的緣故,身上少了季家四爺的那絲風雅倜儻,瞧著要糙一點,亦更豪氣些許。
“嘶。”
季溶拿眼睛將季櫻上上下下打量一遍,牙齒縫里吸涼風,眉梢往上一挑:“這丫頭,見了我,連聲‘爹’都不叫?”
這一挑眉,便讓季櫻想起陸夫人曾經說過的話來。據說,她正是那一挑眉的神態,與季溶最像,簡直如一個餅印里出來的一般。像不像的么,眼下她自個兒也不好說,反正就只清楚一點:她這個頭回見面的老爹,長得還怪好看的。
她便微微笑了一下,也不接季溶的話茬,抿唇直沖沖地問:“您方才那句話是何意?什么叫‘還真是我’?不然您以為,此番來的是哪個?”
“喲呵!”
季家二爺大大咧咧地敞聲笑起來,扭頭去看陸夫人:“我這閨女,有點兒意思啊!見了面不叫爹,先就質問上我了!這脾氣,跟我像得很!”
一面毫不見外地抬手在季櫻腦瓜頂上一拍:“我那話是啥意思你甭管,橫豎我等的就是你!我說,人人都在車下站著,你還好意思穩穩當當坐在里頭?趕緊給我滾下來!”
說罷也不理季櫻答不答應,伸手就拽住她一根手腕子,卻也沒敢真使勁兒,只輕輕一帶,將人半拖半抱著弄下車來,往自個兒跟前一擱。
“嚯,果真是個好姑娘!”
季二爺瞧閨女,越瞧越滿意,單手叉腰,贊許地在季櫻肩膀上拍了拍,便對陸夫人哈哈笑:“勞你將這臭丫頭帶來,一路上辛苦啦!回頭我辦酒,請你們全家!”
“方才我也正說呢,帶櫻兒來見過你之后,便請你們父女倆去我家,算是替這遠來的小客人接風洗塵。”
陸夫人含笑道:“至于你說一路辛苦,這卻不敢當。莫說你們姓季的與我娘家本就是通家之好,就算單單看在櫻兒面子上,我此番帶她來,也是千情萬愿,有她在路上陪我,辛勞方能消減大半。這姑娘我喜歡呢,不知你肯不肯把她給我做兩天閨女?”
這話說得含蓄,然而季溶卻依舊從里頭咂摸出些許滋味來,一掀眼皮:“哦?那我家閨女,可不是隨便給別人家當女兒的吶!”
似笑非笑地掃一眼在一旁規規矩矩站著的陸星垂:“我這人不講究,張羅起席面來,自然比不得你們將軍府,你既開口,那我便去混頓酒喝又如何?只是你們一路勞累,今日便不叨擾罷,還得帶這小丫頭回去收拾收拾,好生安頓下來,不若改天?”
陸夫人一路顛簸,精神頭是十足的,身子骨卻委實有點乏。且與陸霆許久未見,也確有許多體己話想說,見狀也就沒再堅持,又與他笑著說了兩句便告辭上車,約定改日再聚。
陸星垂手里牽著馬繩,偏過頭來看了季櫻一眼。
“怎么?”
季櫻被她老爹牢牢實實地扣著,動彈一下也難,便只好沖他笑笑:“這一趟也辛苦你了,回去好生歇息。過兩日你若不忙,勞你領我去城中逛逛,我想給祖母和二姐姐他們買些東西。”
其實這事壓根兒不必急,等她要走之前再辦也使得,陸星垂卻并未說穿,點了點頭:“我不忙,隨時都行。”
沖著季溶一抱拳,這才也上了馬,跟在他家的馬車隊后,從澡堂子門前離開,穿出鬧市街,漸漸沒了影兒。
“怎么著閨女,跟你爹進去瞧瞧,咱家的買賣被我在京城張羅得怎么樣?”
季溶這廂也沒多問,胳膊往季櫻肩膀上一搭,親熱得全然不像是十年沒見過的樣子,帶著她就往那三層小樓里進。
季家在京城的澡堂子,沿用了榕州的招牌,只是沒分得那樣細,統一叫做“平安湯”,唯一的不同便是那招牌上,多了個龍飛鳳舞的“季”字。
總店的三層小樓灰磚砌成,一層是迎賓處、鍋爐房和辦公處所,二層是更衣室和澡堂子,三層卻還能汗蒸,此外,在二樓還專門辟出來一塊區域,經營各色餐點,供有飲食需求的客人們使用。
想來總店開的時間最長,名聲也最響亮,這大上午的,里頭人堆得滿滿當當,大老遠都能聽見堂子里喧嘩的人聲。
季溶帶著季櫻,先上上下下逛了一圈,一邊下樓,一邊笑呵呵地問:“如何,你老爹這買賣做得可還行?權京城攏共六間‘平安湯’,總店這兒是最氣派的,但也就是個尋常百姓都能消費得起的價格,此外在離此地兩條胡同的另一條街上,還開了個貴價的店,花樣更多——你也曉得的,這京城嘛,多的是達官貴人,人家才不樂意跟老百姓擠一間澡堂子呢,講究的就是有派頭,所以那里生意做得也還行。”
如此說來,季守之他們當初開“洗云”,還真是有樣學樣。只是,京城原就不是別的城市可比的,生搬硬套,能有個好?
說著話,打樓梯上下來,正遇上三五個剛從外邊兒進來的熟客。看樣子同季溶相識已久,迎面瞧見季櫻,張口就調笑:“喲,今兒日頭打西邊兒出來的?咱們季二爺身邊,啥時候也有女人了!要不還得說季二爺您眼光高,就得是這樣的,您才瞧得上呢!”
“放屁!”
季溶張口便是在商場浸淫許久的江湖氣,就連罵人,分寸也掌握得極好,話難聽,卻絲毫不讓人覺得被冒犯:“您幾位今兒出門沒帶眼珠子?這是我閨女!瞧瞧,跟我長得像不像?”
那幾人一怔,隨即恍然:“嗬,是您家小姐來京城了?好家伙,唐突了唐突了。但這也不怪我們吶,您家千金,生得如玉雪堆出來的一般,同您壓根兒是兩樣的,這一晃眼的工夫,我們哪認得出?”
嘻嘻哈哈調笑了季溶兩句,上樓了。
季溶便將季櫻領到迎賓處一張桌邊坐下:“來,歇歇,喝口水——愛喝什么茶?”
“六安瓜片。”
季櫻對他一笑。
很奇怪,論起來,那位真正的季三小姐,已經與季溶十年未見了,更別提她還是個換了芯子的,可此時相見,卻是一點陌生和疏離感都沒有,仿佛真就是她親爹,用不著半點客套。
難不成這便是血緣的奇妙之處?
“嘿,同你娘一個口味,成,等著啊。”
季溶哈哈一笑,扭頭便去親自沏茶,走了一半,忽地又回頭。
“我說你這丫頭,咋不叫我?怎么,那個‘爹’字燙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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