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由校知道人類社會總免不了有所謂的圣母存在。
這樣的人是真的大愛到了極致,哪怕對方真的是十惡不赦之人,都可能會選擇對其原諒。
在朱由校看來,鄔一炎只怕就是這類的人,竟為倭人說起話來,還要自己為長崎和京都的事下罪己詔,甚至搬出太祖來壓自己。
朱由校看向其他在江戶的官員:“你們也是這樣認為的?”
江戶同知陸晉允走過來說道:“陛下,臣不是這樣想的,臣認為這里本就該是我大明之地,太祖只有在他那個時期才算英明,但不意味著他的決策就都是對的,這任何旨令都是要合時宜才行,如今合時宜的旨令,就是天下就當一統,日月所照,皆當為我漢土!”
在皇帝來之前,陸晉允為了不得罪鄔一炎和他背后的靠山,可能不得不唯鄔一炎這個知府唯命是從,但這不代表他就也跟鄔一炎一樣不識趣,竟敢在皇帝面前這么說話。
江戶通判馬懋廷也同陸晉允一樣,一邊擦拭著頭上的汗水,一邊趕緊過來表態道:“陛下息怒!臣也不是這樣想的,倭人素來野蠻嗜殺,如同獸類,根本不足以算得上人,而亦不當以人對待之!當年,倭人在我朝所行之暴戾之舉便是明證!尤以世廟時為最。如今陛下代天而滅倭,使其通王化,倭人該當感恩才是,豈能有妄念,若有妄念就當誅之!”
說著,馬懋廷則繼續說道:“鄔府尹迂腐鼓瑟,只知太祖之旨,而不知陛下之明,可謂是有負陛下托其治理一地之恩!另外,他只知為一些本只有畜生之念的倭人,大起愛憐之心;卻未對曾被倭人殘害的漢人,有半絲同仇敵愾之意!”
“可見,他心中已無民族和家國!”
“臣亦恨不能食其肉,寢其皮!”
“只是,在陛下蒞臨此地之前,臣顧及江戶大局,且官卑職小,而無法與之相抗,也就忍他到現在!”
“但臣早已寫好彈劾他的奏疏,本想將來時機合適時,就遞到御前,如今陛下既已親臨此地,臣自當奉上。”
馬懋廷說著就把早已準備好的奏疏從袖中拿了出來,遞到了朱由校面前。
朱由校讓堵胤錫接過來給了他,且看了起來。
而這邊,馬懋廷則瞥了還頗為淡定的鄔一炎一眼。
他在來江戶任官后,的確不理解鄔一炎禮待倭人貴族階層的遺老遺少們的行為,以及對倭人倍加同情的行為,甚至也很是不滿,所以,也就早就準備好告鄔一炎一狀。
畢竟不是所有漢人官員都像鄔一炎這種讀書讀到把國家和民族利益都置于腦后,而只博愛這個世界的地步。
接下來,這些漢人官員,幾乎都站出來表態說自己不贊同鄔一炎的行為,甚至也有言辭激烈的。
但鄔一炎并沒有生氣,還是很淡定,道:“我知道,漢人現在在陛下的影響下,已成為這個世界最有權勢的人,一旦違背符合漢人的利益,都不會有好下場,哪怕所做的事是正義的行為,但這并不妨礙,我恪守心中正義的決心!”
鄔一炎說著就頗為蔑視地看向了朱由校:“陛下,您大可以將臣千刀萬剮,但你的確違背了太祖的成法,也的確把大明變成了非太祖所愿的大明!您就算把臣變成肉泥,您也無法抹掉您所犯過的罪,哪怕將來不會有人知道您的罪,但您的確是犯了。”
“鄔一炎!你瘋了!”
堵胤錫這時候忍不住大聲叱喝了一句,然后對朱由校拱手道:“陛下,臣認為,鄔一炎應當是精神失常,應當令醫官瞧瞧,因為正常人不會這樣!”
朱由校擺手道:“朕看他正常的很!有他這樣的人,也正常的很。”
接著,朱由校就看著鄔一炎道:“鄔一炎,朕知道,你這樣的君子,是沒人能讓你服軟的,不過,朕也沒有說服你的意愿,但你也別想說服朕!無論在你的眼里,朕的一些行為算不算滔天罪行,朕都要做,而且朕心里不認為他是罪行,他就不是,你覺得是罪孽或不是罪孽,都與朕無關。”
朱由校說著就突然嚴肅地吩咐道:“傳旨,立即令禁衛營和當地所駐官軍封鎖該城,陸晉允暫理知府事,馬懋廷暫理同知事,城中所有貼有標語的人家不得留一活口,滿門抄斬!接著,盡用火滅之!”
在場的人怔了一會兒。
他們都沒想到皇帝會突然下這樣的一道嚴旨。
堵胤錫先反應過來,他理解皇帝這樣做,是不得不這樣做的行為,也就先道:“臣這就擬旨!”
陸晉允和馬懋廷等官員,見作為這里最高級別的文官的堵胤錫都先表態愿意為皇帝陛下執行這件事,也就跟著表態道:“遵旨!”
只鄔一炎失望且悵然地看向了朱由校:“陛下,您,您這是。”
朱由校則淡淡道:“你大可以同情他們,甚至為他們辱罵朕殘暴無德!但朕要殺他們,你也阻止不了。”
“不!陛下,您不能這樣做,您真的不能這樣做!臣知道,您雖殘暴,但不昏。”
“他們皆是無辜百姓啊,他們貼這些,雖有的是因為城中豪族對大明滅其國不滿而自發這樣做,但他們也有不少是被迫的啊,陛下!”
鄔一炎似乎沒有把朱由校說他阻止不了的話聽進去,而還是積極地阻止起來。
朱由校笑道:“朕就是因為不昏,才會這樣做,慈不掌兵,做皇帝也一樣,豈能心慈手軟!你要大仁大義,大可以為你的大仁大義做些親者痛仇者快的事,但朕不想要這大仁大義。”
“陛下,臣給您跪下,臣給您磕頭,臣求您饒恕他們!”
鄔一炎還真的跪了下來,且連忙向朱由校磕著頭。
朱由校則理都懶得理鄔一炎,而轉身欲回到列車上。
但這時候,鄔一炎竟直接抱住了他:“陛下!您若不放過他們,臣就不放您走!”
堵胤錫見此先大喝道:“鄔一炎!你放肆!你簡直是一市井無賴!只知道強逼陛下放過那些不甘心歸順或沒半點血性麻木不仁的倭人,卻不知道,造成這一切的罪魁禍首就是你自己!”
“若不是你允許他們這時貼揭帖,還要陛下為他們下罪己詔,還拿出太祖來壓陛下,陛下豈會因為你這樣的迂腐之輩而去跟一幫螻蟻一般的倭人計較!真正的君子,就當會燮理陰陽,避免讓陛下再做出這樣的事來!你以為,逼著陛下下罪己詔,做了仁君,這天下就人人得仁不成!”
堵胤錫這樣激動地訓斥鄔一炎的時候,朱由校沒有阻止他,也就讓他說完了自己想說的話。
而朱由校聽后心里頗為稱意,暗道:“到底是人間清醒堵愛卿,比這些圣母更明白些,也難怪歷史上,是第一個愿意與農民起義者聯合起來對付韃虜的士大夫,歷史上只是個舉人,也的確可惜了些。”
“我是罪魁禍首?”
鄔一炎聽后喃喃自語了一句。
經堵胤錫這么一提醒,他倒意識到敢情這一切的悲劇皆是因為自己這樣的人存在著,而因為要求人人大仁大義,卻使得人人假仁假義?
鄔一炎因此心如刀割。
朱由校這時候才吩咐道:“將鄔一炎暫時打入死牢,既然他覺得朕有違太祖成法,違背了太祖言日本不可征之國的旨意,那就讓他去給太祖告狀去吧!順便,讓他把今天朕在江戶做的這件事,也告知給太祖。朕倒是不介意,太祖知道他的后世子孫是一殘酷無德的暴君!”
“陛下!”
鄔一炎突然喊了一聲。
然后,鄔一炎就道:“您能不能不要說這些任性的話!臣并沒有要貶低您的偉大!臣也知道,您不是只圖自己享樂的天子,可這些倭人也是人啊,您不能只愛漢民,不愛他們啊!您是天下之主,豈能因民族不同而對天下之民不同對待!”
“朕只是漢家天子!”
朱由校回道。
鄔一炎愣了片刻,再次磕頭道:“臣還是請陛下您饒恕那些倭人,否則,臣罪過大也!”
朱由校沒有理會鄔一炎,而是直接上了車。
鄔一炎則依舊不依不饒地在車外喊道:“陛下,您究竟讓臣怎樣,才肯放過他們!”
朱由校這時候將堵胤錫叫了過來,道:“你去告訴他,就說朕的話,他是大仁大義的人,如菩薩一樣,普愛天下所有人,朕沒他偉大,哪敢要求他,最多只能肉體消滅他,也成全不了他的仁義!另外,讓他見諒,朕和這個世界上的大多數人都沒法做到他那么圣人,這個世界讓他失望了。”
堵胤錫便下車將朱由校的話轉達給了鄔一炎。
鄔一炎聽后看了一眼堵胤錫和架著自己的軍士,以及外面密布如林的御前宿衛,見這些人都不動如山,冷漠地立在周圍,如無情的機器一般,他不由得更加感到絕望:“為什么,為什么,為什么你們對暴行這么無動于衷,你們沒有對錯之分嗎?!”
“他們不是對暴行無動于衷,也不是沒有對錯之分,只是倭人不配。”
堵胤錫替在場的所有人回了一句。
“沒錯,倭人不配!”
喬可用也跟著回了一句。
鄔一炎苦笑起來:“倭人是曾做了不少對不起漢人的事,但那只是個別倭人的事,豈能歸咎于所有倭人。”
接著,鄔一炎又大聲問道:“為什么不選擇放下仇怨?!”
“放不下!放下了就是對不起死難者!放下了就意味著忘記,意味著對敵人的縱容。”
堵胤錫回道。
鄔一炎又問道:“豈能因已逝之人,殘酷報復活著的人,對無辜者寬仁,豈能算是對敵人的縱容!為什么不先以禮待之,而待起亂,才以兵戈止之?”
“他們今日是無辜者,明日就可能施暴者,這世界就從來就不會有和平共處的時候,唇齒尚且有齟齬,何況不同種族?不同族別間,斗爭不可避免,一個文明的仁道只能在這個文明內部存在,而在不同文明之間,就只是弱肉強食!你現在這樣做,是在阻止天下變成一個文明,阻止大道!”
堵胤錫回道。
鄔一炎聽后如五雷轟頂:“不破不立?”
堵胤錫點頭。
鄔一炎良久后回道:“吾該死也!”
接下來,鄔一炎就被軍士帶了下去,然后被關進了死牢。
而朱由校這里則只暫在自己的專列上休息,準備看著自己的軍隊在江戶城執行自己的旨意。
“江戶城被封了,來了大量的軍士,他們似乎又要大開殺戒,我們該怎么辦?”
遺留在江戶的倭國貴族之后稻葉正和匆忙來到同樣是倭國權貴之后的柳澤吉田府里,與一干倭國幕府貴族的遺老遺少們說起來了城外的變故。
“鄔先生呢?”
一叫牧野成太的倭人因此問了一句。
稻葉正和先回道:“被明國那暴君給抓了!打入了死牢!原因自然是為我們說了話。”
“什么!我得救鄔先生!”
牧野成太這時候說了一句。
“沒錯,得救鄔先生。”
“不能讓鄔先生因此落難。”
其他倭人也紛紛響應道。
“鄔先生是偉大的。”
這時候,柳澤吉田也說了一句,并道:“如果不是他,我們也不能夠像現在這樣還能用這種貼揭帖的方式來表達我們的不滿!”
“沒錯!如今,大量明軍出現,原因不用去打聽也能猜到,無非是我們這些人觸怒了那個暴君,而將要被血洗而已!可我們已經被亡了國,家族皆亡又如何!只有卑賤者,才愿意茍且偷生,我們寧肯站著死,寧肯玉碎!”
牧野成太說了一句。
“對,寧肯玉碎!”
因為是幕府德川家族而一直沉默地坐在首席位置的德川光貞這時候也回了一句,且振臂高呼起來:
其他倭人貴族都很是亢奮地跟著高呼起來。
“如今明國皇帝就在江戶城外的列車上,我們就沖出城去,殺了那狗皇帝!”
德川光貞繼續號召道。
“好!與其等他們明國人來殺我們,我們還不如主動進攻!死在沖鋒的路上!”
牧野成太也附和著道。
“那就召集齊各家的武士,殺向那狗皇帝!”
柳澤吉田也跟著說道。
于是,接下來,這些城中的倭人貴族們就開始召集齊各家的武士,準備以玉碎的方式,向大明皇帝朱由校所在的地方沖擊。
這些倭人貴族的宅邸內,貴族和武士們皆已用白布裹頭,穿上了倭人傳統的服飾,一個個皆如打了雞血一般,等著信號彈一響,就一起沖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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