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上誕下嫡長子,堪稱天大喜事,李氏仆臣與有榮焉,恨不得喝個通宵,不醉不歸。
但也就堪堪一個時辰,李承志便下了逐客令,稱今日先各回各衙,好生交辦差務,待明日再飲也不遲。
眾仆一一散去,李承志屈尊紆貴,特意送到了門外。堪堪走盡,正待回房看看高文君,李聰又來報,說是達奚求見。
如今的達奚已為兵部副主事之一,統兵兩衛,另兼“六鎮軍民安撫使”。而恰至李亮大勝,羅鑒麾下潰兵、流民源源不斷涌入西海,是以達奚正是忙的腳不沾地之時。若無要事,定然不敢只為慶賀便擅離職守。
李承志稍一沉吟,突然想起了一件事:昨夜,領軍駐于武威的皇甫遣人來報,稱有數騎自河東而來,自稱密授上意,來河西送信。
持的是一封沒頭沒尾的文書,蓋的又是討逆元帥奚康生的大印,也不說信該送給誰,又是授何人所命。
皇甫直接就將這幾人當細作給抓了起來,又送到了鎮夷,請李承志處置。
而一看手書筆跡,李承志便知是奚康生親筆。他只當是來找達奚的,且出于對達奚的信任,便未拆封,連信帶人一道送去了約百里之北的紅山。
而這也就三四個時辰,達奚但不請自來,莫不是有什么變故?
“速速請來!”
待李聰出堂,李始良皺眉道:“莫不是為懷德之事而來?”
李承志猛的一愣:還真有可能?
昨日,駐兵于居延湖畔的李松才接到李亮自比干城送來的急報,稱斥候巡防與薄骨律接壤的西海河渠司屬地時,偶遇高莽麾下潰兵,稱是護送李始賢回返西海,卻又半路突遇官兵。
潰兵逃散,自然不知李始賢父子的下落。事關家主安危,李亮自然不敢怠慢,不顧天寒地凍,急遣塘騎送至居延湖,而后又由李松接力,以此為借口,親自拿著密令跑來了鎮夷。
當時李承志還與李始良推算:舉朝皆知李始賢是受高肇挾迫被強擄至夏州,且自始至終視死如歸,寧折不彎,并未從逆。以是有功無過。
而不論落入奚康生、邢巒、崔延伯等三人何人手中,都會無驚無險。
若是有幸被李韶所救,說不定過上十日半月,就會被悄悄送到西海。
不過李松是今日早間來到的,比奚康生的信使晚了半日。再者李承志為高文君母子費神不已,一時智短,竟未想到一處。
怪不得那信使頭目語焉不詳,連是授誰所命都說不清楚。那手令更是比假的還假?
怕是奚康生怕萬一生變,連人帶信落入朝廷之手,所以才這般謹慎……
李承志拍了拍額頭:“也怪我愚鈍,一時忙中生錯,見到李亮急報之時竟未想到奚康生遣親信而來,十有八九即為此事?反倒讓達奚多跑了一趟……”
“也算是巧,正好請他吃頓酒……”
李始良寬慰道,“左右不過遲了半日,況且懷德落入奚康生之手,比被高肇用來要挾于你不知強了多少倍?是以定是喜大于憂……”
稍一頓,李始良又期望道,“若是奚康生能將懷德與承宏送來,就最好不過……”
李承志搖著頭,長長的嘆了一口氣:“難!”
何止是難,而是絕無這種可能。
莫說將人送來,怕是連封李始賢的手書都不會帶來。
奚康生一是怕授人以柄,弄巧成拙,二則是公是公,私是私,絕不能混為一談。
李承志早就心知肚明:身為名臣,奚康生該有的操守自然半點不會落于人之后,該有的底限也定是半步都不會退讓。
比如但有一日,朝廷若令奚康生為帥征討河西,奚康生保證是該怎么打就怎么打,半點水不會放。
之所以送達奚到李承志麾下效命,也不過是為族人留一條后路,不至萬一朝廷敗亡,奚氏一族不至于被李承志清算。
這與三國時諸葛三兄弟各事其主,卻又能忠心耿耿、恪盡職守并無區別。
不過至今為止,二人尚算是友非敵,不然奚康生也不會給他通風報信……
也就幾息,達奚便推門而入,竟都來不及寒喧,便急聲道:“元澄攜旨,入統成城招撫高肇。卻不想高肇言而無信,嘴上答應罷兵,暗中卻禍水東引,欲借從父之手謀害懷德公,卻不想棋差一招,被懷德公識破……
如今懷德公已被從父所救,而高肇得知奸計改露,竟舉城而降?另外,元澄聲稱至多至元宵之后,就會遣使攜金節、圣旨,并請懷德公一道,來西海招撫予你……”
李始良臉色瞬間煞白,身體止不住的晃了兩晃。
李承志稍一怔,悵然嘆道:“高肇何至于此?”
要知如今高肇坐擁五州六鎮,獨占元魏三成江山,麾下兵馬十數萬,子民數百萬。無論是疆域,還是丁口,更或是兵力,都遠超李承志。
就因為害李始賢不成,怕被李承志報復,他竟然就降了?
竟連李承志自己,都覺的有些不可思議……
而高肇一降,朝廷便再無后顧之憂。只要將北地與六鎮的叛軍收編,收拾收拾因高肇造反留下的爛攤子,而后便可重整旗鼓,專心致志的討伐河西。
瘦死的駱駝比馬大,怎么想,西海好似也非朝廷的敵手,是以李始良才會臉色大變。
但李承志卻不是特別擔心。
莫看元恪在世之時,元魏國力強橫一時。但那只是表相。
其實如水面之下暗流涌動,胡漢之間的民族矛盾、世族與平民之間的階級矛盾、皇帝與地方門閥之間的中央集權矛盾等等,都早已到了火熱化的程度。
只是因元恪的手腕高超,應用頻煩對南梁發動戰爭,以此來轉移各階級注意力,所以才沒有烘發。
但矛盾并沒有就此消失,反而如越積越高的炸藥堆,但凡見到點火星子,就會將所有人炸的尸骨無存。
元恪對此心知肚明,是以才那般急迫。
而元恪一死,就如病入膏肓之人被挑開了濃瘡。元懷、于忠、元麗、高肇等相繼造反,則如濃瘡血流不止。
特別是高肇這一反,幾乎捅了元魏最為致命的一刀。對原本的六鎮之亂波及更廣,危害更重。
其余不論,若按照歷史軌跡,六鎮之亂之前,至少沒有元懷、元雍、于忠、元麗等人反叛,更沒有吐谷渾、南梁舉十萬大軍來犯,更沒有柔然遠征數千里,將六鎮與北地五州耗的油盡燈枯。
便是這數年來連番大戰和叛亂不止,已然將元恪朝的積累揮霍了個七七八八。如今高肇又降的這般干脆,試問朝廷如何安置、拿什么安置北地五州與六鎮的叛軍、罪民?
若是安置稍嫌不力,九成九會如原來的歷史軌跡一樣,降軍與流民反了又反,降了又降,最終舉國烽煙,遍地反賊,硬生生將元魏拖死。
而朝廷想要免除后患,就要下大力氣整治安頓,更要舍得花錢。
偏偏朝延正處于青黃不濟、后續無力之時,如果集中力量征討李承志,就無法妥善處置五州六鎮。
而若是安置了五州六鎮,至少也需兩到三年,朝廷方能有一戰之力。而到那時,李承志怕日已成龐然大物……
莫說朝廷了,連李承志都替高英為難。
但并非沒辦法破局:比如像原本歷史上的六鎮之亂,向胡族或南朝借兵……
李承志心中微微一沉,沉聲道:“李聰,予各部主事傳令,明日先不忙著飲宴,予辰時正聚與議事堂,先行商討備軍之事……李孝先……”
“仆在!”
“我即刻手書數封,派加急快馬送予居延湖之李永壽、比干城之李豐、李時,大磧之李亮、張信之……令此五人見信后即刻回復予我……”
備軍即備戰,傳令與李亮、李豐等人,怕是要收縮兵力于鎮夷休整,至多至開春回暖,怕是就要出征?
李始良與達奚不約而同的皺緊了眉頭。
“朝廷再急,怕是也不敢如此草率就出兵,至少也該將五州六鎮之叛軍流民安置妥當,是以何必著急?”
達奚狐疑道,“再者兵來將擋,水來土掩,以逸待勞方為上策,何必勞師動眾,揮軍遠征?”
李承志稍一猶豫,索性說了實話:“我所慮者,非朝廷也,而是外族……如今朝廷已如病入膏肓之人,所謂病急亂投醫,難保不會行驅虎吞狼之計……”
病急亂投醫……驅虎吞狼?
朝廷為平李承志,難道還會向外族借兵?
達奚頭皮都麻了:看似是喪權辱國,辱沒祖宗的行徑。但轉念再想,都要快沒命了,哪還顧得了這藥是不是有腥味,更有可能帶著點毒?
是以還真有可能做的出來。
李承志稍一沉吟,又低聲道:“元澄即稱元宵便會啟程,那至少會提前半月遣使大張旗鼓的詔告沿途之地州,以示朝廷深明大義,寬宏大量……
而到時我若不應,便算是坐實了亂臣賊子之名……而這只是其次……”
稍一頓,李承志又道,“稍后我會予信中知會皇甫,令他多加留意。除此外,孝先也需多派細作,沿途盯防……切記,無論如何也要探知元澄為使是真是假,是否真敢來我西海,但絕不能讓使團察知我西海已然起疑……”
“這有何是真是假?”
達奚不解道,“便是主使不為元澄,也定然是身舉高位、舉足輕重之人。且為示誠意,定會言出必行,將懷德公一并送來,是以是否為元澄為使有何干系?”
“怎可能沒干系?為撫高肇,元澄都敢孤身入統萬城,更不怕高肇出而反而,將他斬了祭旗。那為何不敢來西海,難不成是看不起我李某?”
李承志沉聲嘆道,“若他不來,你猜他會去哪里?雖然如今只是我想當然之言,不得不防……”
李始良只覺毛骨悚然:“即如此,就應即刻求教予奚尚書,只要探知元澄是否西來,到時是否真來了我西海,便能洞悉了然……”
李始良的話都還未說完,達奚的臉色就止不住的一變。李承志自然知道他為何如此,溫聲笑道:“能提前知會予我,奚尚書已然是冒了天大的風險。如今兩軍即將對壘,豈能再讓奚尚書行險?”
他稍一頓,又叮囑著達奚,“各為其主,各謀其……,想必你隨外舅來西海之前,尚書也定然與你說過類似的話。是以莫要多事,更莫要擔心:若真到兵戎相見,我定不會讓你為難……”
達奚心中一暖,往下一揖:“奚某謝過國公!”
“疾行百里,將軍定然是饑腸轆轆,我已令李聰備了些酒食,有勞伯父坐陪……待我寫罷書信,稍后就到……”
二人應著,李始良又勸道:“這已然半日,你連長子是何模樣竟都未見?奚將軍又非外人,豈會見外,是以你先是入內見一眼的好……”
“啊?”
達奚又懵又喜,“我竟不知?”
“才令李聰予各部、各府投帖,你就來了,正好省得再跑一趟……”
李承志笑吟吟的起了身,拍了拍達奚的肩膀,“待明日議罷,你我定然要好好的醉上一場……”
“哈哈,一定……”
二人連袂而去,李承志便伏案疾書。但他寫的并非密信,而是平鋪直敘,似如敘舊一般。
待寫就之后,李承志又細細看了一遍,確定未露破綻,才折好裝進了皮封:“孝先,將承學喚來,而后你派一隊好手予他,護他至比干城,而后再潛至薄骨律,將此信親自呈予世叔……
奚康生自是不敢回應。但如今世叔(李韶)也為四路討逆副帥之一。為多些把握,元澄也定然會令世叔游說父親,勸我歸降,是以必然會與世叔相見……
雖說事關重大,便是朝廷真予向外族求兵,元澄也不敢提前透露半絲風聲,但有心算無心,世叔多少應是能看出些端倪的……
再退一步,便是看不出,以隴西李氏雄居關中,世叔定然能夠查到元澄是否出關,是否過河,是否來了我西海,而是暗渡陳倉,去了別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