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風大作,飛沙走石。
枯草黃葉被卷入半空,像斷了線的風箏,上下翻飛,倏然遠去。
眼中幾乎已不能視物,只聽四野間盡是嗚嗚鬼叫的聲音,信幡抽打著旗桿啪啪脆響,就如牧人甩著長鞭。
無數旳細沙碎石被風卷起,像是箭雨一般敲打著車廂。馬兒吃痛鳴嘶,不安的刨著蹄。車夫縮在車輪底下死死的牽著韁……
這一陣大風足足持續了兩刻。
就如暴雨,來的兇猛,退的也急。就似突然被什么東西擋住了一般,風突然就小了。
但轉眼間,天上又漂起了淋漓細雨。和著彌漫在半空中的黃土,等落在人身上就成了泥點子。
風應該是不會再來了,但不知雨會不會再大。李孝嚴連忙從車后跳出,大聲呼喝著各隊駐營、扎帳,清點人數。
李承志也出了車廂,接過李孝先手中油傘,站在車轅上四處打量。
還好,只聽聲音就知道,民戶雖驚卻不亂,至少并未傷到人,也無人遺落,不然早就哭起來了。
幸虧李孝嚴見機的早,若再遲上半刻,未趕在大風來臨之前進入牧寨,便是風吹不死人,也定會有馬被吹驚。
這等天氣,若迷失在野外,就只有等死。
果真是天危難測啊!
李承志感慨著,又跳下馬車,往牧場深處走去。
李孝先只是一個眼神,百騎甲士便悄無聲息的圍了過來。皆未騎馬,只是牽馬跟在李承志身后。
對于這種沙塵天氣,最有效的就是下雨。也就片刻,雨滴便漸漸的由濁變清,能見度也高了起來。
看著一座連著一座,雖簡陋低矮,卻綿延不見天際的圈墻,并圈在其中,不時抖動雨水的牛、羊、馬、駱駝等,李承志不由的高興起來。
這就是足有百里寬廣的河西馬場,因山丹在漢時為漢陽縣,所以又稱漢陽馬場。
自漢武帝起,這里便專為皇家養馬,隨著朝代更替,時盛時哀。
至元魏太武帝收復河西之后,馬場時值巔峰之際,養馬近有百萬,年供戰馬近十萬匹。
后元宏遷都洛陽,令太仆卿宇文福予京城之畔重建馬場。河西予約九成馬匹被遷到河南,漢陽馬場才逐漸哀落。
而瘦死的駱駝比馬大,便是已不被朝廷所重視,但漢陽馬場依舊養馬十余萬匹,年可馴供戰馬上萬,駱駝兩千余。
所以只要李承志愿意,每年都可練出四五千騎兵,或上上萬馬上步兵。
但這只是其次,因為只是李松從杜侖部搶來的戰馬,都足夠他訓裝三到五萬騎兵。
如今河西馬場牧戶才只千余,四季換牧之地加起來還不足漢陽馬場的十分之一,卻已牧養牛羊百萬余。若是漢陽草原盡復收歸,再遷來足夠的牧戶,豈不是可牧牛羊近千萬,
民以食為天,天大地大,都及不上吃飽肚子大。所以現階段最讓李承志看重的,是這寬廣足有五六百里,足可養活數十萬子弟的漢陽大草原。
但困難也不是沒有。
如今的漢陽草原雖屬魏境,但足有過半已被吐谷渾侵占,要想收回,肯定是要打幾仗的。
而且必要等到朝廷與高肇打的不可開交,甚至關中已生亂相,無瑕顧及河西之時,趁機占了張掖與武威兩郡之后,才能著手籌劃。
不然只是近千里長的補給線,就是一筆巨大的負擔……
李承志不急不徐的沿著幾座圏欄看了看。經過一冬,牲畜大都有些掉膘,不過只是毛色不太鮮亮,并非瘦骨嶙峋。
再看牧戶,雖有些臟亂,但面色紅爽,體格健壯,穿戴整齊,并不似缺衣少食的模樣。
只此兩點,便知宇文元慶這個典牧都尉還是很稱職的。
李承志不由自主的轉起了腦筋:與其任人唯親,派一群生手來管理馬場,倒不如遣一二心腹,再想辦法收服宇文元慶,令其佐助?
但其父為九卿之一,兼中護軍的宇文福,這是標準的官二代。怕是畫再大的餅,許再多的利益也不能令其歸心。
所以很難讓宇文元慶盡心盡力,還要防備其逃脫,不能讓他跑到洛陽告發。
有點難,但事在人為,并非沒有辦法……
心中轉著念頭,聽到馬蹄疾馳,李承志下意識的轉過了頭。
是李聰,好似有事秉報,正與李孝先低聲說著話。
看李承南停下腳步,二人快步走來,李聰附在李承志耳邊低聲說道:“郎君,四叔來了!”
李松?
他怎么知道自己已到了馬場,還來的這般及時?
稍一轉念,李承志就猜到了原因。
虎死雄風在,若非自己下令,誰敢扣押李松派出的探馬?
莫說李孝嚴,便是李亮都不行。
如此,李松自然猜到自己定然在李孝嚴的營中。
“何時到的?”
“就兩刻前!”
兩刻前,應該是大風稍歇,剛剛起雨之時。
那狂風大作之時,李松又在何處?
想必是早就到了,且比李孝嚴的前營來的都要早。不過猜到自己必會予馬場暫駐,故而李松硬是在馬場外等了許久,等自己入寨后才來求見。
何必呢?
李承志微嘆一口氣,翻身上了馬背:“回!”
只是閑庭信步,走馬觀花,李承志也就走出了百余丈,是以須臾便至。
車陣已然立好,營帳也已扎好。李承志到時,李松正在偏帳之中拿著一塊帛巾擦臉。
看著那被雨水淋的锃亮,并隱見劃痕的鐵甲,李承志便知自己沒有猜錯。
若非身處野地,何至于甲胄都被風卷著沙石蹭出了印痕?
聽到身后有動靜,李松下意識的轉過身,待看清是李承志時,竟打了個激靈。
隨即雙膝一彎,已跪到了一半卻又猝然驚覺,硬生生的挺了起來。
李承志不至一次說過,李松姓李,不姓跪。
他飛快的抹了一把臉,悶悶的喚了一聲:“郎君!”
李承志嗯了一聲,徑直走進帳中,隨便挑了口箱子坐了下來。
一看就知是有話要說,李孝先極有眼色的退了下去,又囑咐著李聰搬來炭爐并換洗的衣衫。
李承志一直撐著傘,內衣還算干爽,只是解下了甲胄。但李松卻已從里到外濕了個通透。
李承志指了指衣裳:“換上吧!”
只這一句,李松的眼眶便倏的一紅。但他深知李承志秉性,便是心中滾燙如火,激動難耐,卻不敢說半句謝恩的話。只是手腳麻利的解著甲,用最快的速度換上了衣裳。
“既然早就到了,為何不進來,卻要在場外苦等?”
李松低著頭:“仆不敢!”
“有何不敢的?”
李承志悠悠一嘆,“比這更大膽的事情,你不也照樣做過了?”
他的語氣極為輕柔,面色也很是平和,但聽到李松耳中,卻如晴天霹靂。
如鐵塔般的身軀猛的一震,只覺一瞬間,全身的力氣仿佛都已被抽空,李松不由自主的就跪了下來。
李承志再未斥他腿軟,只因他知道,不是李松想跪,而是已然站不住了。
“仆……難辭其咎……”
李松更咽著,眼淚就如洪水斷堤一般流了下來。
他從來沒有想到過,一次貪心之舉,竟給李承志惹來的天一般大的禍患?
若非他急攻冒進,滅了杜侖部,世人焉知西海竟藏有如此雄兵?
便是此次,李松將神罰一般的雷器顯于世間,使元英與高肇直接將西海遺部與李承志聯系了起來。
若不然,何來高肇的禍水東引,何來元英的當街行刺,何來太后、朝中諸公,并高肇步步緊逼?
若非李承志運氣好,若非李睿舍命相救,哪還有如今活蹦亂跳的李承志?
若非李承志運籌帷幄,費盡心機,逼得高肇不得不反,逼得朝廷不得不做罷派重兵巡查西境的計劃,如今的李氏部曲并近十萬戶子民已然疲于奔命,流亡于浚稽山之北。
接到李承志遇刺、并朝廷欲派重兵巡查西海的消息時,他才知一時莽撞差點害死李承志,更差點使李氏苦心積慮經營兩年的基業毀于一旦。
而如今,李松更知李承志為何不讓他再掌軍權。
看李亮、李時等人對他的態度就知道了,只那一次,他已威信盡失。若再賴著軍權不放,只會適得其反,引起軍中內訌。
這近一年來,李松不止一次動過自裁謝罪的念頭。但每次蠢蠢欲動之時,都會想到李彰、李顯。
若郎君不信他,只是在假仁假義,就不會令李顯掌部營,更不會令李彰獨掌李氏最為機密的火器營。
之所以留他性命,便是想讓他贖罪,并警醒他人……
“仆……仆此來,只求郎君,允仆辭去衛帥之職,只負民務既可!”
“哈哈……我還以為你便是不會尋死覓活,也定會請罪辭職,解甲歸田……還算不錯,沒蠢到家!”
李松重重的一頭磕了下去:“仆深知罪孽深重,便是死一萬次也難贖罪責。只有以茍殘之性命,報郎君之恩……但大郎(李始良)嚴令,仆不得不遵從,只能行權宜之計……”
他說的含糊,但李承志早有預料。
無非便是因李時頂撞李松之事,使李始良驚疑李亮羽翼漸豐,恐其成為李松第二,有尾大不掉之嫌。所以才將李松重新扶持起來,意欲讓叔侄二人相互抗衡。
算不得錯,只因那時李始良壓根未料到李承志會回到西海。
如今換成李承志坐鎮西海,便是再來十個李松和李亮綁在一起,也及不上他予李氏部曲中十分之一的威信,自然無此憂慮。
“難得,竟也有開竅的時候?就當是立個標桿,時時警醒予他人,以后就掌負民務吧……起來吧!”
李承志意興闌珊的揮著手,又問道,“如今西海如何?”
“民戶已盡皆內遷,大郎攜牧戶五萬余,戰兵兩營,新卒一萬坐鎮西海。皇甫與李時坐鎮鎮夷,仆坐鎮表是,各領新軍兩營,民兩萬戶……”
“民生如何?”
“因這半年來來回奔波,勞苦不堪,且多有傷病,故而民怨漸大,屢有民戶叛逃,但皆已追回……”
瞅了瞅李承志的臉色,好似并無發怒的跡像,李松又秉道,“胡漢均有,合近萬余,大郎只誅首惡,但授首者也已近千……”
聽到這里,李承志的眉頭才稍稍的皺了一下。
一年以前,西海民不過一萬五千戶,但戰兵就足有五千。便是強壓,看管這一萬五千民戶也綽綽有余。
而且李氏家風淵源,雖不會牧民,但家臣大都識字,明白道理,更是敬李承志為神邸一般,言聽計從,并無苛刻盤剝之舉。
再者糧草充足,居所無憂,比發派到敦煌充為軍奴不知幸運了多少倍,是以民戶少有逃脫之舉。
但到去歲秋,運至西海的罪軍、罪名足有五六萬戶,再加從杜侖部搶擄來的婦幼老弱,民戶與丁口足足培加了五倍。
管十萬人和管五十萬人,根本是兩個概念。以區區數百家臣、五千戰兵,即便一個分成三瓣使,也不夠用。
權宜之計也只能是以民治民,也就給了居心叵測之輩以可乘之機。
恰至得到李承志急令,要舉族遷出西海。而剛遷了一半,又要遷回?
這一來一去,何止奔波千里。自然民怨四起,悲聲截道。有心之流自是不會放過此等良機,定會煽風點火,暗中攛掇,而后趁機逃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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