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夜,皇帝下旨:九監五寺、六省三臺、三十六曹等部首、副,及五品以上者,無論職官、散官、比視官等皆須于次日巳時上朝。無故不朝者,降級、降爵、罷官……
旨下的太突然,且授旨的范圍太廣,不錄諸尚書事的門下省,以及司王令的中書省不是一般的手忙腳亂。
兩老頭不但是門下省的左右侍中,劉芳還兼著中書監,崔光還兼著中書令。他們不得不爬出被窩,帶著一眾中書博士、中書助教等連夜起草詔書。
崔光盯著眾大夫、郎官、給事等,疑聲問道:“可是哪里來起了戰事,來了急報?”
眾人回應:“并不曾!”
劉芳微一沉吟,悵然嘆道:“那就只能是錢荒之事……”
月隱山風起,星朗清露滴!
一場細雨消盡酷暑之厲。清風微蕩,山林似濤,漫起絲絲的青草香。
雨水沖凈了石碑上的泥沙與積垢,碑上水汽成露,映著星芒散出淡淡的亮光。若有鬼火冒起,還能看清上面刻的字。
碑林丘密,蟬鳴蟋嘀,伴以時而閃現的磷火,分外的恐怖和詭異。
似是有鬼夜行,墳林中異響忽起:“叭及、叭及……吐嚕嚕嚕嚕嚕……”
隨即又聽“啪”的一聲,李承志一巴掌拍到了馬脖子上,低聲斥道:“鬼叫什么,死人都得被你嚇活……”
叭及聲是馬蹄踩入泥水中發出的響動,吐嚕嚕是馬兒打了個響鼻。
一片墳地而已,李承志不至于害怕,他是擔心驚動了人。
挖了這么大個坑,保不準皇帝一時領會不到他的暗示,狐疑之余,說不定已差人來找他了。
開什么玩笑,自己又不是高肇,頭那么鐵,什么鍋都敢替皇帝背?當然是能躲則躲。
走近一些,已能看到中院閣樓上的燈籠發出的光亮,側耳細聽,還能聽到陶磚碰撞碎裂的“嘩啦”聲,以及工匠喝罵徒弟的動靜。
工匠沒停工,看來一切如舊……
想也應該會是這樣:都已是子夜,宮門早已落鎖,便是皇帝差了人,此時也早回去了。
元恪又不蠢,等他再想上一夜,怎么也該反應過來了……
李承志暗喜,帶著韁繩稍稍催了催馬。“啪及啪及”的聲音頓時大了起來……
越走越近,越走越近,已離宅門不足五丈,李承志疑竇突起。
閣樓上守夜的親衛耳朵再背,也應該能聽到響動了,但為何一不見有人喝問,二不見有人給自己開門?
有詐……
他頭皮一麻,一靳馬韁,準備打馬就跑。但馬頭都還未調過來,突聽“哐”的一聲。
像是被人砸開的一般,兩扇中門猛的被人拉開,只見門后影影綽綽,竟似藏著好多人。猛見一道光火亮起,被人摯在了手中。
定睛一看,不是高湛還有誰?
高湛臉色烏青,眼中似是要冒火:“李承志,知不知道爺爺差點將西市翻了個底朝天……”
還真跑去西市找了?
“啊?哈哈……”
李承志尷尬的一批,“西市太鬧,我便去城南會館坐了坐……”
城南會館……洛水邊上的青樓?
高湛兩只眼珠子直往外突:“你竟然敢召妓?就不怕父親與大姐(高英)知道,打折你的腿?”
不動腦子?真要召了妓,還能這么晚回來?
李承志瞪了他一眼:“嘗了嘗鳳月樓的羊湯粲餅(米線)而已……”
“挺逍遙啊?”高湛一聲獰笑,一指李承志,“你給爺爺進來……”
高湛似是渾身都帶著火氣,但李承志一點都不怵,不緊不慢的泡著茶葉。
遞過去了一杯,高湛剛一入口,“噗”的一聲就吐了出來。
“你給我喝的什么東西,湯藥?”
簡直是牛嚼牧丹,煮鶴焚琴!
“這是茶,清茶!”
李承志抿了一口,又問道:“陛下怎么說?”
一聽這個就來火,高湛怒道:“下次再要我辦這樣的事,能不能先講清楚?”
“怎么講清楚?”李承志幽幽問道,“你能扛住數百朝臣的怒火?”
高湛猛的一愣。
出宮時,他又去見了皇后,大姐也是這般的說法:不怕你蠢,越蠢才越好,自然就什么都意識不到。好好的獻你的冰,諸般首尾陛下自會想通。
也不怕你聰明,要真聰明,就能料到到此事干系不小,更知憑你高湛這樣的湊十個綁一塊也扛不下此事,肯定會裝做不知道。
怕就怕你半蠢不蠢,半懂不懂,心焦之余跑去找叔父。到時叔父又該如何辦?
若報予皇帝,叔父自然就成了獻計之人,這差事九成還是會落到他頭上,等于又一次的將百官得罪了個遍。但若不報,就有欺君之嫌……
就跟泄了氣的皮球似的,高湛頹然一嘆,又驚又疑的問道:“你真是第一次當官,怎懂得這般多的彎彎繞?”
李承志都被氣笑了:“這官還有當第二次的說法?”
嗤笑一句,他又嘆道:“總之放心,我害誰也不會害你……”
是啊,他真要與三姐成了親,就是堂姐夫,又怎可能害舅弟?
高湛猛吐一口氣:“陛下已下旨,明日召群臣朝議:一為詔告諸臣,要削減宮中、百官頒冰,二為另立掌冰司之事。到時司使至少也是五品……”
李承志不喜反驚:“我可不干,要干你干!”
“你才選官幾天,美的你?”高湛瞪了他一眼,“陛下已有腹案,會令諸臣各薦賢能,唯才是舉……誰有能力將冰換成金銅五銖,這官兒自然就是誰的……不出意外,最后應是我為司使……”
李承志狂喜,差點山呼一聲“陛下英明!”
真是聞弦歌而知雅意啊,皇帝分明已猜透了自己最深的那層用意:主意我可以給你出,事兒也可以幫你干,但鍋是萬萬不會背的……
雖然陣勢極大,又是頒旨又是朝議,但皇帝的用意只是為了堵百官的嘴。眾臣只以為皇帝窮瘋了生的邪念,哪能想不到這是背后有人給皇帝出了主意。
而真能將冰換成銅錢的人,當然是一個都沒有。百官只會當這是苦差,能自薦或是舉薦才見了鬼。
到時皇帝再安排給高湛,誰也說不出怨言來。到時再造出冰沙,所有人也只當是高氏被逼無奈想出的辦法,也更聯想不到李承志的頭上……
皇帝賺大錢,李承志賺小錢,高湛得官……簡直皆大歡喜。
高興了一陣,李承志又叮囑道:“悠著些,不要提前漏了馬腳……”
高湛狠狠的一咬牙:“放心,我連父親那里都不會漏口風……”
次日巳時正(上午十點),太極西殿。
佑大的宮殿擠的滿滿當當,放眼望去足有三四百人。
人越多就越熱,皇帝一早就令殿中司撤了冰監,一群朝臣熱的汗流浹背,更是在心里罵著娘。
內給事劉騰剛剛才誦讀了圣旨:即日起,削減宮中、百官頒冰……另立掌冰司,司夏冰售賣……
皇帝這不是明擺著要逼著朝臣掏錢買冰嗎?
這種生兒子沒屁眼的主意是哪個混賬給皇帝出的,還是說皇帝窮瘋了又生出來的奸計?
不是沒有懷疑高肇,但再看時:高肇兩只眼睛暴突,直愣愣的看著皇帝,就跟見了鬼一樣。
他是真的驚:昨日才給陛下說過李承志制冰賣冰之事,今日便來了這么一出,難道不是陛下要搶這營生的架勢?
但問題是,都還不知道李承志準備怎么賣你就搶,若是到時宮中的冰賣不出去,豈不笑掉百官的大牙?
大部分的朝臣都知道高肇沒這么蠢,九成九肯定這又是陛下突發奇想冒出來的自虐之舉。朝臣只多算是池魚,受了殃及。
反對是肯定沒人敢反對的,至多也就是在心里暗暗抱怨幾句。
無它,只因頒冰屬賞賜,是皇帝體恤下臣的恩惠之舉,是賜是減,皆是皇帝一句話。
再說了,皇帝都以身做則,朝臣再怨也只能乖乖閉嘴。
也有不少朝臣擔心了起來:這錢荒逾演逾烈,陛下已經亂了方寸,再要不見轉機,怕是會出狠招。
這次減的只是冰,難保下次不會減百官俸祿。但問題是,陛下不單對臣子狠,對自己更恨。朝臣便是心里有怨也說不出口。
看看元恪都干了什么:
去歲秋,錢荒已見端倪,皇帝只以為是國庫不盈所致。先令諸部節約省儉,又令宮內削減用度。
之后得知是缺錢所致,元恪又出奇招:先今諸省停發百官俸錢,改以絹帛代替。后又令諸司、宮內外購不得使用銅、錢,改以絹帛粟糧。
好家伙,詔令一出卻是適得其反,都還沒來得及實施,京城物價大漲。絹價糧價卻直線下跌,短短一日,絹價跌了五成都不止。
元恪沒辦法,只得收回詔令。然后便開始了他的自虐之路。
再次削減宮中用度:什么栽花的、種草的、修園子養馬的,廚子、樂師、舞姬……至少一半遣散出宮。
本四菜一湯的全部減半,本三葷一素的也成了一葷一素。除此外還下令內宮自給自足:黃門、太監等閑瑕之余全攆去種地。皇家園林不種花了,全改種菜……這也是皇城之北的光風園里全是蔬菜的由來。
乘黃署(尚皇帝乘駕)也別只駕車養馬了,羊和豬也給我養起來……
內嬪、宮娥也不閑著,閑下來還得養蠶、織絹……而且是高英帶頭干。
這一階段,皇帝還只是自虐,等翻過年后,他就開始打朝臣的主意了。
什么減宴、削食,到三日前下令宮中禁斷屠宰后,百官每日賜宴時都得跟皇帝一起吃草。
還有讓高肇明目張膽的代他受賄,收了錢卻毛事不辦之類的,那才叫騷……
猛然撤了冰鑒,皇帝也有些受不住。深知過猶不及,便是演戲也有個度,便索性罷了朝。
“若有愛卿自薦此任自是最好。若心中已有賢良之選,也盡快報上來……還請諸卿勉勵,最遲至初三朝議,必須將此事論個章程出來,今日就到這里吧……”
眾臣如蒙大赫,恭送元恪。
高肇以為會如往常那般,皇帝會單獨召他商議。但元恪就像沒看到一樣,走時連眼光都未往他身上瞄一下。
高肇就跟凍住了一樣,僵在了當場:太詭異了,到底是哪里出了蹊蹺?
左右兩班有不少重臣看到了這一幕,心下頓時了然:看來高首文是真不知道。
諸臣更是擔心:連高肇都未聽風聲,可見陛下的心思是越來越難猜了……
高肇心事重重,絞盡腦汁的想著其中關節,竟不知他是最后一個出殿的。剛踏出殿門,突聽有人喚他,高肇抬頭一看,殿外不遠處的樹蔭下,竟聚著好幾位重臣:
司州牧、潁川王元雍。
度支尚書、江陽王元繼。
宗正寺卿、尚書左仆射元欽。
還有中書監、太常寺卿劉芳,中書令、國子祭酒崔光,以及選部尚書崔亮。
再加上他這個司空、太尉,竟是宗室、外戚、文武重臣齊聚于此。
崔光素來與他交好,平時稱呼時叫的都是字:“便是首文竟也未察陛下露過端倪?”
高肇苦笑一聲:“要是有過察覺,我就不會這般驚詫了……”
“哎……”劉芳一聲長嘆,“陛下行事逾發無章進循,此非君王之道,我等身為臣子,自當勸諫進言……諸位可隨我同去……”
幾個姓元的一聽,頭發都快要立起來了:你個老倌兒想死,別拉我們墊背啊?
你當過皇帝的老師,深受信重,自是有此底氣。我們別說勸,但凡敢露出半絲不滿,信不信陛下能讓我們脫層皮下來?
元繼硬是擠出了一絲笑:“竟忘了署中還有要務,某先行一步……”
元欽連聲附合:“對對對,同去,同去……”
元雍本是想拍拍皇帝馬屁,表表忠心,想告訴元恪:若是陛下賣冰,他保證第一個買。
此時一聽劉芳要逼宮,元雍嚇得心都顫了:“孤就不去了,諸位隨意……”
說著就走,速度比元繼和元欽還快。
走出去了好幾步,元雍才想起來,竟忘了套套高肇的話:那李承志是否與高氏有什么關礙,不然為何高湛天天都與其廝混在一起?
算了,收拾了再說……義井里的一道宅子啊,便是高肇的親兒子,爺爺也非出這口氣……
誰都沒料到,一向視皇帝馬首是瞻,本該第一個被嚇走的高肇今日卻一反常態,竟真的留了下來?
高肇沉吟稍許,點著頭道:“也好,正好問問陛下,是否有了售冰的章程……”
宮中、光祿寺的藏冰何止上萬方,便是五品以上的朝官數百,怕是也沒幾個舍得花錢買冰消暑。那皇帝又準備賣給誰?
最后若賣不出去,陛下也只能收回成命,到時豈不是又成了一場笑話?
還是要勸一勸的……
劉芳都有些懵。
他吃飽了撐的會這么勸皇帝,陛下不要臉面的么?要勸也是私下里悄悄說……
他本想驚走高肇,好給李承志討官,哪知今日的高首文突然就這么硬氣了?
崔光卻給他使著眼色,意思是不用擔心。
空穴來風未必無因。
李承志狂放豪言:兩個都要娶,高首文竟能無動于衷,當不知道一般?
可見定然是存了些心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