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慧汪面寒似冰,冷冷的看著地上的尸體。
青皮光頭,一襲僧衣,身上還穿著一件札甲。
但詭異的是,那一箭,偏偏透頸而過,等發現時,法光血都快要流干了,人更是死的不能再死。
李文孝也快了。
他一心求死,率親衛沖向了白騎,被李豐一刀斬下了馬。
那一刀砍在了魚鱗甲上,李文孝并沒有受什么傷,但之后被戰馬一頓亂踩,等白甲兵退去,叛軍發現他時,身上的骨頭已斷了個七七八八,胸口更是塌了一塊,陷著一個坑。
這種傷,已然離死不遠了……
見法能如何施為,李文孝不見醒,劉慧汪怒火難耐,恨不得將李文孝千刀萬剮。
上萬大軍,就這樣潰了?
雖然都是炮灰,只需年余時間,自己就能再蠱惑起這么多。
但也不應如現在這般,半點作用都未起,就快要被葬送完了?
劉慧汪抬起頭,看著如螞蟻一般撲向白甲軍陣的亂兵,感覺心如刀絞。
他設想過無數次,這一幕,應該是為奚康生準備的才對,卻浪費在了這等無名小卒身上?
“抬下去!”
劉慧汪冷喝一聲,又轉過頭,朝東南方向看了一眼。
自寅時至此,已有兩個時辰,為何還不見消息傳來?
怕不會是獨獨缺了僧衛,而導致義師大敗吧?
不……絕不會……
那等嚴密的籌劃,不可能只因缺了這幾千人就能失敗的。
況且,那么多的潰兵往西逃來,總做不了假。
義師定然是勝了,但不知何故,還未向僧營傳遞消息……
劉慧汪猛的堅定了信心,緩緩舒了一口氣,心中幻想著再過不了多久,自己就會被封王封圣,臉上瞬間涌上一絲潮紅。
僧衛未曾應援,怕是已讓那些胡賊看輕了,再要是連李承志都敗不了,他劉慧汪何敢再稱“法王”二字?
劉慧汪眼神一冷,纖手微抬,直指白甲中軍:“法駕前移!”
隨著劉慧汪所乘的云車移動,彌勒佛旗、旗下高聲吟唱的的一群白衣僧侶、以及八駕拉著大法號的馬車,也一并跟著前移。
再往前,就是劉慧汪的五千僧衛。
全都虎視眈眈,只等白甲軍陣稍顯不穩,便會如群狼一樣撲上去。
“彌靳降世,憐我疾苦。生亦何歡,死亦何懼。盡誅舊魔,百世鴻福!”
震天的吼聲傳遍四野,震顫著每一個白甲士卒,每一個黑甲兵的心神。
胡保宗抖的像是在篩糠,豆大的汗珠不停的從額頭上滾落。
他終于知道,李承志方才為何會那么慌?
這根本不是人,而是一群野獸……不,野獸算個屁?
這簡直就是一伙妖魔。
像是中了邪,那些叛軍狂呼著佛號,迎著漫天的箭雨,一波接一波的沖向白甲軍。
除了那一聲聲佛號,叛軍陣中竟再聽不到任何慘嚎。與之相伴的,只有箭矢射入肉體、血液飚出體外的“嗤嗤”聲。
瘋了,全都瘋了……
胡保宗不知想說什么,卻發現嗓子里似是堵了一塊干泥,又悶又燒。
他本能轉過頭,看向云車。
只見李承志轉過頭,正與車下說著什么。
胡保宗嚇的肝膽欲裂:這個時候,你還敢分心?
他硬忍著驚懼,本能的朝云車下看去,只見李松和李彰正擺弄著什么東西。
仔細一看,好似在往一架廂車上裝著銅機弩?
你到底在干什么?
胡保宗眼角狂跳,心中更是火冒十丈。
但隨即,他又猛的一愣。
李承志時不時就會突發奇想,有時的舉動更似瘋狂。
但李松卻不會跟著一起瘋……
有如福臨心至,胡保宗猛的轉著看向前軍,然后神情一僵,像是凍住了一樣。
營內輔兵,竟再不見往陣前運箭了?
箭,竟然快要射空了?
再看陣前,無數的叛軍依然瞪著腥紅的雙眼,如潮水一般的沖擊著,至少還有兩三千。
而這些亂兵之后,還有數千僧兵,正的虎視眈眈……
胡保宗雙腿一軟,差點跪倒在地,臉色更是灰白如土。
你現在才想著搗鼓這些東西,哪還能來的及?
楊舒的臉上早已看不到任何血色,張敬之更是眼中泛紅,布滿血絲。
他們二人戎馬半生,何曾遇到過這般瘋狂的敵人?
真正的視死如生……
看張敬之竟有些蠢蠢欲動,楊舒厲聲喝道:“不能撤,堅決不能撤……即便箭矢已絕,接戰便是,憑白甲軍甲堅槍長,未必沒有一戰之力。但若是一撤,定是一潰千里……”
“我何嘗不知不能撤?”張敬之嘶吼道,“但已到如此地步,軍心隱然不穩,李承志為何還不退入寨中?雖只是一層寨墻,但至少也能緩沖一二呀?”
“我也不知!”楊舒猛的一搖頭,又看望樓下探了一眼,看了看正指揮李松擺弄百丈弩的李承志,
“老夫更不知已到如此危急關頭,他為何還能這般淡然?但你我都莫要置喙……只需想想,換成你我,能否抵擋這般強敵……”
答案是不能。
莫說大陣能像眼下這般紋絲不動,依然有一戰之力。怕是早被眼前如同邪魔一般的敵人嚇潰了。
這些叛軍,根本不似是人……
張敬之緊咬著牙,正準備說什么,突聽敵陣一陣歡呼。隨即,狂呼佛號之聲更見高熾。
兩人抬眼一看,目眥欲裂。
劉慧汪的旗仗,竟然已出了營,離白甲中軍還不到三十丈。
他們甚至能看到那云車上的和尚好白的臉……
往前十丈左右,數千麻袍僧兵執槍舉盾,竟是要發動攻勢?
而讓他們更為驚駭的是,有不少箭支飄飛過去,落到那些僧兵身上,有的被崩落,也有的扎入了肉身,卻不見有血滲出?
這些僧兵,分明穿著鐵甲?
楊舒與張敬之對視一眼,又驚又懼:這可是四五千僧兵,劉慧汪哪里來的這般多的甲?
不知何時,李松也上了云梯,雙膝跪倒在李承志面前,汗如雨下。
望樓內雖只有他們兩人,但李松依然聲如蚊吟,哀聲求道:
“郎君,戰吧……我白甲營再弱,但數次征戰也未曾一敗。今日這些妖人雖不怕死,卻只是血肉之軀,不可能死而復生,我等未嘗不能勝之……即便真有了萬一,有我等在,也能護恃郎君安然逃之……”
說到一半,李松猛的抬起頭,眼中已滿含熱淚:“但在眾目睽睽之下用了天雷,絕對是天大的禍患……郎君,這可是晴空萬里,平地生雷……你就是那引雷之人……即便天下人能容你,朝廷與皇帝也絕不可能容你……”
李承志雙拳緊握,指甲深陷肉里,額頭上早已暴滿青筋:“但是李松,你知不知道,這會死多少人……”
“打仗哪有不死人的?”
李松一聲低吼,豁然站起身來,怒視著李承志:“郎君,此等生死存亡之際,你難道還要婦人之仁?”
看著暴怒的李松,李承志竟有些懵,仿佛又見到了狂吼“來啊,將郎君給我綁了”的那個李松。
李松更像是豁出去了,怒聲吼道:“郎君,你還要護到什么時候?這是兵,是用來打仗的,不是世家公子,十多歲了還不斷奶,需要姆媽抱在懷里哄……
你只想著少死人,少死人……但你能護得了他們一時,能護的了他們一世?若是下次,統帥他們的不是你,可偏偏又遇到了此次般的惡戰,他們又該是何等下場?
怕是就如之前的亂兵,一打就潰,被如豬羊一般被趕殺,最后十不活一……”
下次呢……下次呢?
這三個字像是驚雷,一遍一遍的劈進李承志的腦海里。他就像是凍住了一樣,定定的看著李松。
這是兵,天生就該打仗……
他是統帥,而非保姆……
包括他自己,從剛開始聽到“打仗”這兩個字,便嚇的渾身哆嗦,到如今看萬人生死,卻能心無波瀾,面不改色。這中間,不知經歷了多少歷程,經受過多少次心靈上的洗禮?
不經血戰,哪來鐵一般的意志?
長此以往,所謂的強軍,也只是一戳就破的紙老虎……
幾息之間,李承志的額頭上就見了汗。
只見他猛的一咬牙:“戰!”
當再不見有一個亂民站在陣前,李亮精神一松,眼神隨之一黑,差點栽倒在地。
他扶著車壁,用力的甩了兩下腦袋,看到那些踩著亂兵的尸體,端槍執盾沖上來的僧兵,又猛的一個激靈。
亂民雖然已被射退,但這些僧兵呢?
敵營大潰時,被砍死,射死,以及亂兵自相殘殺之后,還能站起來的亂兵其實并不多,至多三四千。
但就是三四千亂兵,已然耗空了足足十數萬支箭。
箭已然射空了,這些比亂民更加精悍,更加不怕死,也更加冷靜的僧兵,又該如何抵擋?
看著眼前的慘相,懼意如同潮水,一浪接一浪的沖擊著李亮的心神。
身上扎的如同刺猬,不停的往外冒著血,卻依然一遍一遍的嘶吼著佛號,拼著最后一點力氣,還想要爬過來。
還有已經斷氣的,臉上竟都帶著詭異的笑,好似臨死前已然看到了天神的召煥,以及下一世、乃至十世百世后的福報。
那一口瘆人人的黃牙,像是一根根帶血的箭,刺進了李亮心里……
人,為何能瘋狂到這等地步?
正當他的心臟止不住的悸動,連身體都跟著抖起來的時候,耳邊突然傳來笑罵的聲音:“怎么,這點陣仗就將你嚇住了?不是說還要學你四叔(李松)橫刀立馬,笑問天下英雄:涇州李知炬(李亮的字)在此,誰敢一戰?”
李亮渾身一顫,脖子上如同裝了機關,硬生生的轉過了脖子。
當看到李承志一身布甲,左手持槍,右手持盾,分明是要與士卒一同迎敵時,李亮心中一慌,一股熱淚奪眶而出:“郎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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